第六卷 秋聲紫苑 二十三 畏禪讓權奸預籌謀 乘天威福公泛海流

天過酉時時分,海蘭察趕到了北京。隆冬季節,正是日晝最短時候,這時辰差不多已經黑定了。天上似乎不再飄雪,卻陰得很重,籠罩著這座死氣沉沉的古城,如果不瞪目細看,一街兩巷的店門都像蒙著黑霧,什麼也看不清。海蘭察帶了十個戈什哈,都是精悍孔武的刀馬輕騎,由西直門入城,也不回自己府邸,一徑趕往城北的兆惠公爺府。

此刻,兩個一生並肩廝殺的功勳將領都在閃爍不定的紗燈下。兆惠中風已經年餘,左半身麻木不仁,斜倚在大迎枕上,覺得對面海蘭察帶的一身寒氣不時微微襲來,海蘭察看著兆惠蒼白的髮辮,撫著自己的髮辮也一時沒有話,坐在兆惠大炕旁,倒覺得屋裡燒得太熱。幾句寒暄過後,兩個老朋友都又沉默了,覺得一肚子的話要說,又覺得說出來都多餘。何雲兒到老還是沒有放足,擰著小腳指揮丫頭「給海老爺上茶,擰熱毛巾——叫廚房裡備飯」。自己上來剔了燈花兒,口裡嘮叨著:「梅香們不省事,屋裡這麼暗也想不起來剪剪燈花兒——兄弟,怎麼坐著不言聲,昨個兒兵部的人來說你興許回來,他還高興得歪著嘴笑呢!」海蘭察笑道:「不妨事的,娥兒四十歲那年中風,也是口不關風,嘴歪得瓢似的,尋個好郎中針灸一下就好!」

看他們說得親熱興頭,兆惠似乎輕鬆了些,臉上掠過一絲笑容,長長舒了一口氣,說道:「要去台灣了?」他果然口角有些歪斜,但言語清晰卻一如平日,並不似個沉痾在身的病人。

「嗯。」海蘭察點頭,「還沒有聖旨。阿桂和劉墉下的廷諭。大約是福四爺為主,我為副。咱們就是吃這碗飯的,打唄!」

何氏在旁做針線翻過老花鏡看看,道:「海叔叔沒吃飯,我叫他們快著點。」

兆惠道:「越老越嘴碎,你年輕時不是這樣兒嘛——嘮叨!」

海蘭察笑道:「嫂子那不是好意兒?——跟著福四爺出兵,我還是放心的。怕接了聖旨就不能來了,先來看看你。」

兆惠點頭,對雲兒道:「派人到海府,接過夫人過來一塊吃飯。」這才說道,「我們兄弟心裡話,跟四爺打仗沒說的,比起老公爺還要踏實。四爺只一宗兒,恩怨太分明,帶兵是好的。台灣不同西北,四面都是水。打得好,可以一勞永逸。我擔心的是四爺,論起威信人望,他遠不及傅恆公。他從來沒有打過敗仗,一是怕他輕敵;一是朝裡有人忌他,趁打仗給他穿小鞋。你來得好,望著你能和四爺多談談。」

「不能等姓林的在台灣站穩。」海蘭察道,「一個台灣府治地面,更要緊的是鹿耳門登陸灘頭,只要在我軍手裡,就不怕。台灣現在苦撐局面的只有一個柴大紀,聽說和福四爺有點過節,要是知道了四爺去,就怕倒戈啊——」

兆惠聽著海蘭察剖析台灣軍政情形,目光炯炯望著房頂,深深吐了一口氣,說道:「他和林爽文打了多少年交道,成了死對頭,而且家屬都在大陸,不會倒戈的。四爺什麼都好,就是胸襟——唉——多少年雞毛蒜皮的事,見了都未必認得了,還記在心裡!你說的這些不足深慮。我擔心的是和相不願速決——六部裡官兒們聽他的話不肯全力辦差。四爺去,只怕還鎮得住,要是你我,就麻煩了。」

「你是說和珅!」海蘭察瞪大了眼,「他通敵?!」

「那倒不至於——」

「也許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海蘭察道,「他想喝兵血,發軍餉財,打的日子越長越好!」

「他財早就發夠了。他——我看要的是個亂——軍餉支出從沿海各省調,戶部、兵部——賬目爛了就沒法查——」

海蘭察眼一亮,和珅富可敵國,是通國皆知的事,只礙著乾隆偏愛袒護,雖然幾次清查,都沒有觸動和珅半根毫毛。反而家產來路更「合法」更公開。這個想頭在海蘭察心中也閃過,只想他發了還想發,貪婪軍餉,卻不似兆惠這般明白。怔了半晌,笑道:「這是文官管的事,我們操不了那麼大的心,只曉得越是速戰速決越好!我是好笑,萬歲爺左一個詔書右一個聖旨,要整頓吏治倡廉反貪,身邊就有個最大的貪官,竟然一次又一次查不出來!」

坐在旁邊的何氏忍不住說道:「上回聽兵部的人說,海寧來北京述什麼黃子職,要運動兩廣總督,帶了十萬銀子,和珅說十萬夠做什麼使的?我再給你二十萬——老天爺,那是多大一堆銀子!要那麼些銀子墳裡頭帶的麼?唉——不明白——不明白——」她果真上了年紀變得嘴碎,說著來續茶,又道,「海叔叔也吃空額的吧?」

「謝嫂子——」海蘭察笑嘻嘻的接茶,說道,「天下老鴰一般黑,有紫黑的、墨黑的、漆黑的,我算白脖兒花老鴰罷——空額,剋扣這些錢是不敢的,是怕到了陣仗上譁變倒戈,繳獲的戰利上頭不取一點,一家老老小小幾百口子喝西北風?」說笑著,聽院裡丫頭隔門說:「海夫人到了,給海夫人請安!」便知是丁娥兒到了,二人方轉了別的話題。

第二天一早天剛放明,海蘭察便趕往西華門請求見駕。剛遞過牌子,和珅的大轎也到了。西華門外六部官員外加各省來的官員有一百多人,有的是要到軍機處,有的是要去毓慶宮,三三兩兩熟人攀談,湊在一起說笑外省京城軼聞趣事,也有海蘭察的故舊在這裡邂逅,拉手寒暄的,見和珅的大轎落下,一窩蜂兒都擁了上去,請安問好的、寒暄道乏的、脅肩諂笑的、飛媚眼兒的——什麼樣兒的都有。

和珅一一含笑點頭應酬,閃眼見海蘭察站在石獅子旁,一邊命從人遞牌子,笑著過去,拉著海蘭察的手寒暄:「海公,幾時到京的?著實惦記著你啦!上回日本國人藤田送我的兩把倭刀,說是海底裡的結出的鐵塊鍛的,試了試,我們的寶劍也不寶了——叫人送一把給你,可還中用?」說著又拍海蘭察肩頭,「你是越老越精神了,好身板兒!」他又說又笑還夾著對過來套近乎的人打手勢問好致意,就親熱到十分。

「托中堂的福,我身子還成。」海蘭察生就的喜相,皮頭皮臉只是笑,說道,「我又要出兵了,等萬歲的旨呢!這把刀再帶上,嘿,削鐵如泥!雙保險啦!」

和珅笑道:「是台灣的事兒吧?十五爺說過,這回要看你這老公爺的了!林爽文打一枝花起事,多少次漏網了?記也記不清了,這次在島上,看他溜到哪裡去?」

還要往下說,裡頭叫:「萬歲叫和珅晉見!」又拍拍海蘭察肩頭笑著去了。

乾隆仍舊精神矍鑠,已經在戶外練了一趟劍,剛剛進東暖閣,見和珅進來,一邊手指著杌子命坐,一邊用熱毛巾揩面,說道:「昨晚宮門下鑰前顒琰進來見,台灣的事不能再拖了——他足說了有半個時辰——朕已經發旨,海蘭察來見,由福康安為主,出兵平賊!」這才坐下,又道,「么麼小丑跳梁,想不到要興大兵!」

「主子說的是。」和珅賠笑道,他心裡突然一陣微微的失落——到底顒琰和乾隆是父子,宮門即將下鑰,還能進來造膝密陳。就這一條天生的比別人便宜方便,想了想又道:「主子要造十全武功,福康安是福將,裡頭有十五爺主持,台灣就那麼個島,不禁一打的。」

乾隆起初聽得有點漫不經心,手不住地撫著案上的黃玉鎮紙,聽得似乎話中有話,停了手道:「旨意已經發出去了,和珅,你是跟朕幾十年的老人了,要留心上下左右和睦一心。你名字裡有個『和』字,朕昨晚寫了一幅字,叫『一堂和氣』,掛在軍機處提個醒兒。一堂和氣也就是一堂春風,也吉利些——朕在位日子久了,好就好在阿哥們裡頭沒有鬧家務的,這一條比起聖祖爺還是聊足自慰的——」他話說開了頭,又憶起了當年世宗兄弟九王奪嫡驚心動魄的往事,回頭又說起眼下,「雖然無事,能夠無事最好。朕是六十年就要退居太上皇的,不能給兒孫留下後遺症不好料理——」

和珅像個初起蒙的三家村小學生,端正坐著眼望乾隆說話,心裡在想著這些枝葉蔓生的議論裡頭的真髓,這就是他與劉墉阿桂的不同之處:劉墉阿桂都是自己一大堆事等著要做,一大堆話要回乾隆,不大懂得上了年紀的人愛見別人聆聽自己講話;急著要等乾隆說完,趕快回奏事情,不曉得尋乾隆的話縫兒趁機回事兒,覺得乾隆嘴碎,不願意也不耐煩尋出乾隆的話中主題——乾隆這話雖嘮叨,和珅卻明白,他想當太上皇,又不放心兒子們能像自己那樣「夙夜求治、勤政愛民」把江山治理好,對「太阿旁移」有一份說不出口的擔憂。正順著這思路往深裡想,乾隆又歎道:「就看下一代了,瞧他們的了!聖祖收台灣,朕不能亂台灣,台灣的事情下來,要認真預備禪讓的事,有了十全武功,朕成十全老人,才不枉了上蒼對朕仁愛人民撫綏江山一片厚意啊!」

「皇上,」直到乾隆說得興盡,和珅淡淡一笑道,「一土不安皆宰相之責,台灣有點小亂子,是奴才們辦差不力用心不到的過錯。皇上要造十全武功,讓福康安渡海安定一下亦無不可。十全武功十全老人,那是古今完人的至福,多麼令人神往!聖祖也沒有過的呢!就台灣而言,實在是不足謹勞聖憂的,可以算一筆賬,台灣本府有一萬二千名常駐營兵,加上增援的一萬三千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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