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二十一 瑣小人奔走賣朋友 寂寞後病狂剪蒼發

一時便見劉畏君踩著雪水一路小跑進來,笑道:「這人敢是個痴子,問話前言不搭後語的,只是發呆!上次見他滿伶俐嘛——我說是不是手頭緊,想拆借幾個?又問是想調缺,謀外差,也都說不是。問是去奉大出差還是隨駕當差,都不是的,只說有要緊事要見和中堂,當面回稟。我說中堂未必有空,我給你看看,就進來了。」

「你去,叫他進來。」和珅手捂著蓋碗,讓那熱氣融融地從碗蓋中溢出,一邊聽一邊出神,卻道,「給他換一身乾衣服進來。」

約莫半袋煙功夫,吳省欽進來了。有點受驚了的模樣,惶惑不安地看一眼端坐在南窗前看書的和珅,不知所措地近了一步,又退回來。和珅已放下書,笑道:「翰林院的小吳嘛!稀客!怎麼?出差來啦?」

「卑職給中堂請安!」吳省欽這才打下千兒,和珅擺著手笑道:「你還和我鬧這個!」此刻他也認出了吳省欽,一手讓座,身子不動倚在桌邊說道,「這個天氣來,一定有要緊事的啦?」

吳省欽還是頭一次和軍機大臣對面兀坐,不自然地笑笑,心裡惴惴著接過長隨遞來的茶,說道:「卑職是奉了掌院的命,來取承德八大山莊的萬壽無疆賦稿樣,就便來給中堂請安——」他猶豫著,不知說什麼好,又沉默了,雙手捧著那碗茶不停地搓。

和珅只道他來攀附,沒往深處想,見他忸怩不安有些羞縮的模樣,倒覺得好笑的,說道:「我等一會子還要進去,要有事呢,就盡情說;能幫的忙自然我要盡力。不要生分客氣,我當初也是從兵混子出來,一步一步擠兌到這個位份上——這不,西邊兆惠打了勝仗,我和阿桂要到西寧勞軍。就我心裡,覺得穿號褂子還舒坦些,沒的整日做神弄鬼的,不自然。」

「中堂隨和待下,那是有名的——」吳省欽聽這幾句,覺得輕鬆了許多,噓了一口氣,說道:「若論說呢,這個天兒時分,我這個身分,不宜來打擾您的,可又想,外頭都傳言您要出遠差,您是朝廷砥柱,我呢——」他咳了一聲,終於下了決心,輕聲問道,「外頭有些說法,不知中堂聽見沒有?」

和珅聽他囉皂些淡話,都是聽俗了的,原有些不耐煩,聽到末了一句,身上一震,旋又若無其事鎮定住了自己,裝作漫口問道:「什麼話呢?」

「中堂財務賬房,可都是劉全經辦?」

「是啊!」和珅驚覺得像個出窩的兔子,卻絕不露出聲色,說道,「他在涼州就跟了我,是我府的老人兒了。」

「劉全經手的和碩公主府,外頭也叫和府,不知中堂去看過沒有?」

和珅身子一傾,碗中的茶都微微濺出,又覺自己失態,仰回了身子道:「我太忙,哪裡顧到這些?怎麼——這事有什麼不妥麼?」

「那裡頭造的有九楹大殿,純楠木建造!」

和珅大吃一驚,楠木建造已經只能是御用,何況是九楹——這不啻是謀逆造反了!這麼大的事,當初只聽劉全說過一句:「公主下嫁來咱府這是天大的喜訊兒,要仿著乾清宮的樣兒造出正房來,才配得上公主,配得上您這位置。」當時輕輕說過沒當回事,誰知他竟真的在新府裡造了一座「乾清宮」!和珅的心一下子亂了,第一個念頭就是深悔沒有到圓明園外新府那邊實地踏看,惹出這麼大的禍,怎麼了,誰來當?按捺著心頭的驚慌,和珅極力穩住狂跳的心,問道:「足下這是為我和珅好,但這事我確實不曉得。你是聽誰說的?實地看過確有其事麼?」

「學生沒有去過。」吳省欽道,「聽他們說,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他們化錢買通工人,直截進去看的——」

「他們?是誰?」

「是——嗯——這個——那個——」

「我跟前的人都是我的心腹。你不要怕。」

和珅臉上已沒了懶散之容,站起身來踱了兒步,轉身對瑟縮不安的吳省欽道:「我自問對皇上,對天日都是光明磊落。有人在後邊搬弄是非,其實是想陷害我。你看我身後站的是誰?」

吳省欽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驚訝地看和珅。和珅背後空空蕩蕩,沒有人。

「我身後站的是當今萬歲。」和珅道,「誰想搬石頭砸自己腳,絕沒有好下場;反之,誰想於國於社稷有益,就得和我站在一起。因為——鶴唳一聲,鳴聞九天,這不是對籬笆間啄食的雞說的話!」

吳省欽歎息一口,望一眼門外越下越大的雪,說道:「卑職也是這樣想——是曹錫寶,還有方令誠、馬祥祖他們——要聯章彈劾和相——」

「馬祥祖?是那個要學曹操的?」和珅臉色又青又白,睜大了眼一閃爍,又眯縫了起來,冷笑一聲,說道,「有沒有大員攪在裡頭?比如說,什麼總督巡撫,或者王公貴胄參與其事?」

吳省欽搖了搖頭,說道:「這卑職就不知道了。這是惠同濟喝醉了酒,告訴我說『他們要做大事』,我問:『這人血染紅頂子的事豈同兒戲?是劉中堂交代的事不是?』他胡天胡地說:『劉墉是什麼人?不蹚這汪渾水,大約只是個知情——』又說得等錢東注進京,幾下裡一齊舉發——」

「錢灃!」和珅眼珠骨碌一轉,惡狠狠冷笑道,「你曉得他在哪裡?」

「他在極樂世界!」和珅輕飄飄說道,「襄陽有一條漢水,他的靈樞就安安靜靜停在那裡,等著他的家人子弟扶著回到貴州去——」

吳省欽驚恐地望著和珅。

「你不要怕,你作了一件善事。於國家於皇上有益的事。既這樣,我少不了抬舉你。」和珅笑道,「這件事你也是與人為善。就我而言,從來也沒有指令家裡造違制房屋,就是有這房子,也是下頭人不明大禮,昏頭昏腦做出來的。我查明了是要處分他們的。就是曹錫寶和方令誠我也不會怎樣他們,因為他們是匡正我的過失才這樣做的。何必要難為人呢?只是事起倉猝,我還有些不明白,這樣的事他們來見我,光明正大說了——像你一樣,豈不更好?再者,我也不明白,你們是同年,為什麼不背後勸說他們一下呢?」

吳省欽怔住了,告密又賣友,原本他就十分自慚自疚,是說明原由,和姍姍的事東窗發作,馬祥祖和曹錫寶要在明倫堂和他理論?是懼怕扳不倒和珅,引得玉石俱焚?是想陞官,投靠和珅這棵大樹?還是——抑或覺得他們做事瞞著自己;心中妒火難耐——也許都有,只是他自己說不清楚,或者事件太大,他不敢說得清楚——想了半日,說道:「曹錫寶幾個人都是我的同年朋友,我絕沒有賣友的心。只是——想提醒大人,小心著有人暗算。」

「暗算我的人還沒有生出來。」和珅格格一笑。雖然還看不透眼前這個活寶,但這件事事涉錢灃大概不會錯到哪裡去。他和善地上前拍拍吳省欽肩頭,說道:「這會子我還進去見皇上,今晚你就留這裡,回來我們長談。翰林院清高但也清苦,你有什麼想頭,或者想什麼缺,回頭我再想法子。」說罷邁步出房,叫過一個長隨道:「叫胡師爺來陪著吳大人說話。晚上吳大人就住西廂。這雪真的下成鵝毛片兒了——我見過皇上就回來,這種天兒未必能陪著賞雪呢——叫前頭劉畏君過來。」又朝吳省欽點頭一笑,大踏步去了。抬頭看,絳紅色的冬雲壓得極低,那雪真的下得很大了。

和珅至二門口,一邊傳轎,劉畏君已經候著,身子已落了大片大片的雪,和珅一把拉他到一邊,耳語了幾句,說道:「你今晚就回北京,見了劉全,就說什麼都甭問,趕緊拆房子——」

「真的!北京這會子也下雪了呢?」

「下刀子、刮黃風飄黑雪也得辦,」和珅咬著牙說道,「千萬不敢心疼銀子。三天之內一定辦妥,而且要神不知鬼不覺!這頭摺子也要緊,就說雪大——北京遞來的摺子一律先不拆看,等我看過再送呈十五爺!」又反覆叮嚀囑咐了許多,這才放心去了。

在煙波致爽樓外儀門遞了牌子,卻一直不見人出來回話。和珅心裡一邊還惦記著襄樊錢灃的事,總歸沒有見到太監回話,也沒有聽到別的消息;又想到曹錫寶這群人,不知奉誰的指示,要從劉全身上開刀整自己,回去如何和吳省欽談話,又怎樣發落這件事。說福康安整治自己,福康安在外,有的事未必能插上手;疑是劉墉,吳省欽又語焉含糊——是十五阿哥做的手腳,十五阿哥心裡想的是承繼大位,這時候幹嘛要輕舉妄動?晃著身子心裡想得七上八落,忽然見阿桂冒雪獨自出來,忙收攝心神迎了上去,說道:「桂公,從戒得居那邊過來麼?我遞了牌子,皇上原說要賞雪的——怎麼不見個動靜?」又道,「你臉上氣色不對,出了什麼大事?」

「皇上在棲鳳閣。」阿桂果真是氣色不好,臉色有些蒼白,見善撲營的兵士站得近,神秘兮兮拉著和珅到旁邊,小聲說道,「方才隨十五爺去見皇上,說了幾件摺子上的事,又說起勞軍的事。皇上說,要他們奏一篇好文章,給太后上壽。紀曉嵐就在軍前效力,可以由他執筆,顯得雍容華貴些才好。正說著,那拉娘娘就到了。氣色也是不好,說和皇上有要緊事商量。我們就退出來。不但你,福康安在西儀門那邊也沒有叫進呢!」

和珅不安地顫了一下:他沒有在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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