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十九 吳省欽欺友戲姍姍 福康安豪奢周公廟

吳省欽幾個人當晚為劉保琪餞行吃酒,直到起更時方散。翰林院歷來是個熬夜當差衙門,六部裡票擬出來的文告,經軍機處批轉,發到翰林院,掌院學士分派翰林起草正式文書。有點類似我們今日的文辦秘書,分給誰,誰就自己操心打熬寫稿,衙門裡積習既深,人人各自為政,幾乎沒有點卯到衙應差這一說。吳省欽不善飲,早上睡了個回籠覺,起來時已不知什麼時辰,揉揉惺忪的眼隔窗看日影,那天卻陰了,爬起身懶懶洗漱了,問家人才知道已過巳正。衙門是不宜再去了,在家又無事可作,對著鏡子相了相,梳梳辮子又抹了點蛤蚧油,上下打量自己半晌,拽拽衣襟便踱出來。

他家住在紅果園,在京師是個偏僻地兒,出門就是一大片菜園,一畦畦的蘿蔔蔓菁菁汪汪的接出去,直到遠處一座破廟前。灰暗的天穹秋雲疊磊追逐,映得景色一片黯淡,小街上連行人也極稀少。吳省欽想想沒地方消遣,踅身向南,到一處新建的四合院門首——這是方令誠的宅子。方令誠一舉高中,他的乃兄一高興,從山西票號上頭一票轉過來三萬兩銀子,就在這裡起了府第,原在槐樹斜街還有一處,家人還沒有全搬過來。全翰林院都知道,方令誠是比吳省欽還要闊的財東哥兒——他在門洞裡拍輔首銜環打得山響,半晌才聽裡邊一個女孩聲氣問道:「誰呀?」

「是我。」

「你是誰?」

「我是吳省欽。」

「吳省欽?」那女孩隔門沉吟片刻,說道,「家裡沒人,吳先生請先回步,後晌我們大人才得回來呢!」

吳省欽一笑,正要回步,忽然心一動,說道:「你是芳草姑娘吧?你不是人麼?我是吳大人吶,上回給你買尺頭的那個,忘了?」

門「呀」地一聲開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辮兒丫頭站在門洞裡,笑道:「您就說吳大人不就結了,說什麼省欽不省欽的,我們下人誰知道呢?」吳省欽見她天真可愛嬌憨可掬,一頭往裡走一手輕擰她臉蛋一把,口中說道:「我那裡還有更好的留給你哩!我贏了怡王爺小世子一大把金瓜子兒,金子不稀罕,難得成色好,正陽門大廊廟銀舖待詔給打了幾件首飾,回頭賞你。如今我們是街坊,你去我府送東西就取來了!」說著進上房,一屁股坐了椅上蹺起二郎腿道:「有好茶上一盅!」

那芳草還在孩提間,聽見賞她物事,喜得眉開眼笑,腳不點地忙著伏侍,擰了手巾又倒茶,用雞毛撣子撣他腳面上的塵土。吳省欽只是笑,啜茶問道:「家裡都誰在這邊,怎麼這麼冷清的?你們老爺這會子哪去了?」芳草笑道:「老爺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會了曹大人去見劉羅鍋子。家裡大老爺來信,說要帶二老爺沒過門的太太來京,這邊家裡人都去七步街那邊拾掇房子安傢具了,就留下我和姨奶奶在家——」吳省欽問道:「姨奶奶呢?」

「在西廂房裡呢!」芳草兒指指屋外窗西,抿嘴兒一哂小聲說道,「告訴吳大人一句話,老爺要娶太太,二姨奶奶不喜歡呢!方才要了花樣子說要描一描,這會子也不知在作什麼——」

方令誠在老家的正配要來京,吳省欽早聽說了的,倒沒想到這麼快的。芳草兒這一說,吳省欽便有點意馬心猿收拴不住。起身在屋裡兜擰了兩匝,說道:「上次我請姨太太給我繡的煙荷包兒,不知繡好了沒有?我去瞧瞧——」說著便出來,至西廂一把推開門,笑道:「嫂夫人清靜,好悠閒的!」

「是吳家兄弟呀!」那婦人盤膝伏在炕桌上正描花樣子,不防有人進來,抬頭見是吳省欽,怔了一下,臉上綻出笑來,說道:「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去見劉墉中堂。你不知道麼?你們昨晚不在一處灌的黃湯麼?」

方家住在槐樹斜街時,吳省欽就是常客,三天兩頭踢破門檻來攪擾。那姍姍煙花下塵出身,風月場上熬打出來的練家子,自然早瞧科了吳省欽的捱光手段,因也喜他人才相貌倜儻風流。但她是從良了的人,自有一份體尊,因見吳省欽一雙眼嬉眯著上下打量自己,才見自家赤著腳,姍姍不禁紅了臉,從炕頭扯過襪子,訕訕地往小腳上套時,吳省欽笑著道:「原來年兄去了軍機處?劉墉只曉得指揮黃天霸的徒弟們拿人,敲板子審案,叫他去做么子生呢?——呀,這襪子上繡的花兒真好!我瞧瞧這花樣兒——」說著就上前扯過一隻,展開來嘖嘖誇羨,湊到鼻子上嗅,說道,「好香——」順手遞回來,有意無意在她腳面上一捻,「嫂夫人這天足倒可人兒的,這麼到街上走,一準兒瞧你是個活觀音,滿洲姑奶奶——」又衝姍姍點頭笑著,只是驚歎嗟訝,卻不肯再湊邊輕薄。

「你這人呀——」姍姍被他撩戲得滿面飛紅,突然見收科,一本正經的模樣,一閃眼才見是芳草兒提著茶壺過來,這方明白了,「嗤」地一笑,也換了正容,說道:「你老成一點坐一邊說話兒,如今也是做了官的人,還跟當孝廉時一個模樣?——你的荷包兒還沒繡呢,紫棠色的配上掐金線挖出雲朵兒才好看,我們的金線都在那院裡沒有搬過來——芳草兒,那邊是陳茶,挨著花瓶兒那一盒是家裡大老爺送的新秋茶,給吳大人斟上。」

芳草兒忙答應著換茶沖沏了捧上,吳省欽一頭誇獎「這丫頭伶俐」,又道:「芳草兒這就去,到我府裡去取金線,還有告訴李貴——你認得他的——二舅奶奶昨個送來那兩丈哆囉呢也取過來,賞給你做身冬裝,管保又展樣又大方的。」那丫頭便看姍姍,姍姍笑道:「你老爺和吳大人相與得兄弟一樣,還不謝賞——快去快回!」芳草兒哪裡懂他們心思?謝了賞歡天喜地去了。吳省欽看著她掩門出去,轉臉對姍姍一笑,問道:「怎麼瞧著你不歡喜?是不是方家嫂子要來了,犯醋味麼?」

「犯的什麼醋味?」姍姍被他說中心思,冷笑一聲,又嘆道,「我這號牌名上的,配麼?這是明媒正娶,我也不能攔著。」說著便覺眼圈兒紅紅的,輕輕拭著,「我也想透了,左不過這是我的命罷了——當初海誓山盟的,我的那個師姐你也認的,說她在行院二十年,什麼人色都見過,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舉人秀才,寧跟光棍隔檁,不跟秀才隔院。秀才舉人起誓比下三堂子野雞還不值錢——我瞧他是至誠人,想著能有三五年好光景也就知足了,誰知竟也不能——娶妻是正經事,我也沒法攔著,聽外頭王媽媽說,他跟我好時,和郭惜惜也有一腳——」

吳省欽暗自一笑,覺得姍姍太痴了,不但方令誠,就是他在下,何嘗和郭惜惜沒有一腳?想自想,口中卻道:「嫂夫人一筆抹倒了我們了,其實我就是好人呢——」他向外邊覷了一眼,湊近了姍姍,幾乎是耳語說道,「我早就仰慕你,就是——不敢說,叫方兄搶了先——這個孽債沒法補——」說著便取那花樣兒,就便在她腕上捘一把。

「你也不是好人!」姍姍紅著臉一把打開他手,啐了一口正要說話,外邊一陣風颯然而過,涼雨隨即灑下,沙沙聲打得滿院細碎聲響,天低雲暗更罩得西廂幽深僻靜,聽姍姍說:「你吃花酒一夜三個女人陪著,以為我不知道?你……」

她還要說,吳省欽已經慾火炎沖按捺不得,騰身上炕緊緊摟住了,輕輕在她額頭、腮邊連連吻印了,見她不甚拒攔,就做了嘴兒咂唔,含糊不清說道:「別聽惠同濟胡唚……我……睡一百個女人,心裡想的只你一個……你看這天,這雲,這雨……不是天作緣分撮合我們麼?」又道,「令誠妻子來了更好……咱們就能長長遠遠了……」

那姍姍本就是堂子裡出來的,嫁得了方令誠,又是望族子弟,又青年高第得意,原本一腔白頭偕老心志,不料入門不久就有迎娶正妻這事出來,又疑方令誠在外拈花惹草,怨恚之心既生,妓女本性便也按捺不得。吳省欽當舉子時二人就相熟,原也喜他溫存嬉和,此刻外間晦色如瞑、秋雲漠漠下飄雨如霰,又經吳省欽再三挑逗,面情、性情、報復幽怨諸種情愫交織紛來——由著吳省欽輕薄了一陣子,也已情濃興至。她閉眼呀呀喘息著,被揉搓得軟泥一般,一手伸出摩掌吳省欽襠下,一手拽了吳省欽手腕向自己襟下讓他撫摸雙乳——口中道:「還不就那麼回事——你就……來吧……」

吳省欽淫笑一聲,老鷹搏兔般全身撲了上去,自己解縛又慌亂無措地解姍姍鈕子腰帶小衣,兩具熱肉貼身更其情熱欲炎,就炕上滾成一團,釵兒釧兒小衣針線笸籮——一並被散落得滿炕都是——

……一時雲散雨收,二人各自心滿意足整衣起身。吳省欽倒一杯熱水喝了,一邊幫姍姍整理物什,小聲笑問:「娘子況味如何?」姍姍紅著臉只不言語,吳省欽道:「我聽惠同濟說,十個女的九個肯,只怕男的嘴不穩。你放心,我的嘴上自來生著封條呢!」姍姍道:「惠同濟瞧著那麼老實,原來也這麼壞——唉……總是我命苦就是了——你把棋盤擺出來,下棋裝個幌子,看有人來或者芳草回來,瞧什麼樣兒呢?」

「是是是——還是你想的周到。」吳省欽笑嘻嘻的,當下就擺棋,二人布局對奔,吳省欽一邊著子兒,問道:「方年兄去見劉墉,沒說什麼事麼?」

姍姍打火抽了幾口水煙,心思才全定到棋上,一邊呼嚕嚕吸煙,著子兒笑道:「這些事他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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