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十六 圍沙城掘地獲糧泉 困黑水清軍求援兵

馬光祖這一舉措兆惠全然不知,也沒有料到。他踹營得手,霍集佔大營全部癱瘓失去指揮建制。只好退出營盤重新整理隊伍。藉此機會兆惠一邊命人燒營,一邊命人收集吃食,餵馬飲水稍作休息。好在踹營是晚飯時候,煮熟了的羊腿、囊餅自然不少,人吃飽馬也帶足了,剩餘的全部扔進火裡燒掉,一身大汗未落,聽見東南鼓噪之聲大起,正詫異間,兆章群飛跑過來報導:「爹,馬軍門的人殺過來了!」

「有這樣的事?」兆惠一愣,「過來多少人?」

「天太黑了,看不清楚。滿營都在擂鼓助威!」

兆惠不再問話,左右看看沒有高地,便騎上馬,舉著望遠鏡向南窺探,又向東方、北方瞭望,放下鏡筒說道:「是佯動。我們攻了這座寨子,霍集占的主力居然不出動,這個人真沉得住氣,老馬是再來捅一下這個馬蜂窩看風色的——」說話間,南邊已經交上了火。霍集占的兵晚飯沒吃就被偷襲,打亂了陣,傷亡慘重倉皇退出,驚魂不定間又遭廖化清衝陣,又累又餓的兵士們立時又是一陣騷動。未及反擊,廖化清已經率隊退走南去。兵馬慌亂喘息不定間、馬光祖營裡又是天崩地裂般三聲炮響,黑地裡不知多少清兵,有步兵有騎兵,鳥銃火箭齊發直攻上來。清兵這般三番五次橫衝直殺連連得手,似乎終於激怒了霍集占,兆惠眼見官軍捲地而來,算計霍集佔南邊的兵力能戰的也不過萬餘人,牙一咬,正要下令全隊繞營出擊與馬光祖會合,忽然見南方三枚紅色焰花冉冉升起,在夜空中迸放了散落開來,接著又是三枚黃色的、三枚白色的起落有致徐徐開放——正疑思不定,東北方向閃亮一明,接著傳來沉悶的爆炸聲,接連三響過後,在死一般的寂靜中聽得東北方向若有若無的喊殺聲,像遠處的驟雨被疾風捲著漸漸近來,又像漲潮的海嘯激浪拍岸洶湧而至,無數的馬蹄聲踏得密不分個,夾著「砰」「砰」的火銃鳴放,聲勢浩大直壓過來——

「全體上馬!」兆惠一擺手喝令,「章群派人傳令馬光祖,迅速退兵回營。」

「喳!——我們怎麼辦?」

「他們全軍都過來了,我們回營固守!除了吃的什麼都不要,我們的傷號隨馬光祖退。」

「喳!」

兆惠再不說話,帶著五千餘騎至敵營東側草甸子上結成方隊,沉默觀察四周情勢。只見南邊潰出營的敵軍火把如龍蜿蜒逼來,東邊自己的大營裡黑沉沉一片橫亙數里,馬光祖的兵也正在向營中收束。隔著大營約五六里之遙,光亮一明一滅,殺聲忽高忽低毫不猶豫地越來越近。

「怎麼辦?」兆惠剎那間閃過無數念頭:如果回攻收回老營,當然是眼前最安全的,可是這裡離老營十里之遙,敵軍在老營背後離得近,就算勉強打回去,數萬生力軍加上背後一萬餘追兵夾擊,胡富貴處雖有兵,遠水不解近渴。萬一敵人搶先佔了老營,迎頭強敵,腹背夾擊後果更不堪設想。幾乎只是一閃他便打消了這念頭。退進馬光祖營也是一法,但南側的敵人先就不肯輕易放過,必定死死糾纏,士氣一衰百哀齊至,胡富貴照舊不能呼應援手——思量定了心一橫,他勒轉了馬頭,大聲對左邊將士們說道:「有句古語說『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我們誘敵成功,踹營已經將這股子回回踹得破了膽,『易水寒』!」馬鞭指定南方道:「我們不回大營,向南打,打到黑水河,和老營會師。誰怕死?就出來說話,我放他到馬軍門營裡,決不加罪!」

這群將士們都只曉得放火廝殺,聽他講「一水寒」不明其意,後頭這話卻人人懂的,人馬躁動著有人攘臂大吼:「咱們跟軍門一水寒不復還!怎麼打,大軍門只管下令!」「哪個毬攘的孬種,老子屠了他!」

「聽著,這是一群被我們趕出營的驚弓之鳥!」兆惠輕輕一笑指著南方道,「我們向東踅,他們必定以為膽怯要縮回馬光祖營,必定要攔截。我們中途突然向西,把它攔腰斬斷,撕開一個血口子,再向南突圍——現在是——」他掏出懷錶看看,「現在是丑時,下午未時,我們就能到黑水河大營。兆章群——給我領頭,殺!各營管帶士兵,不管打得再凶,要盡力保持建制不亂。跟我的人,豁出命在皇上跟前掙功名啊!」說著,一縱騎衝了出去——

起初打得很順利,一切都在預想中,霍集占的回族兵見他們向東南行進,以為要逃向馬光祖大營,立即加速當頭攔截,不料陣勢剛剛布開,兆惠一彪兵馬轡頭一轉直擊西南,霎時間便把霍集占的萬餘兵馬兩頭打斷。敵人看清了兆惠意圖,齊發一聲喊,即速向中間夾攻過去。兆惠是六千兵,霍集佔大約九千餘騎拚死攔截。兆惠帶的已是疲兵,霍集占的是怯軍,昏夜無月曠野混戰,最怕的是建制打亂敵我不分,此刻,雙方都心存忌憚。聽著東北方向殺聲鋪天蓋地越來越近,回兵精神大振,點的火把成千上萬勢如火龍遊走,兆惠打退一陣,立刻又一股人衝上來死死粘住不放,心中不禁著想:揭不掉這帖膏藥,天明在此會兵,馬光祖廖化清都會出營相救,頃刻之間營盤也沒了,人也要打光!急切中見兆章群躍馬挺槍從東路衝突而來,喘息道:「爹!這起子回兵難纏,一打就走,一停就追——怎麼辦?」

「你累了吧?」

「還能頂一陣——」

火把影裡,兆惠指著南邊一條小河,說道:「中軍調五百枝火槍歸你指揮,再加一千弓手,憑著岸邊涮出的坎兒,你給我擋住,火力要猛要狠!」

「是!」章群回馬便走。

「慢著,」兆惠叫住了他道,「——看這情勢,他們要截斷我們去胡富貴大營歸路。你擋半個時辰就撤往東南,如果大兵攔截,就往西找我,合起來再作計較。」

——兆章群縱馬去了,眼見兩側敵人不顧一切又合攏過來,清兵紛紛回馬撤退,兆惠大喝一聲:「火槍手,左隊跟我,右隊跟兆章群——朝他們人多處,開火!」

「砰!」

一排火槍打出去,槍手們退回裝藥,另一排槍手舉槍齊射,又是「砰」的一聲巨響。自從夜戰以來,一千名槍手還是頭一次密集發射,聲威固是懾人心膽,敵人火把明亮人馬密集,槍聲響著,箭如驟雨飛蝗齊射過去,不知多少人中彈中箭,悲馬長嘶戰士倒臥,硝煙彌漫中,敵人驚慌稍稍後退。兆惠鞭子輕輕向後一掃,雙腿一夾喊道:「走!」不無哀傷地看了兒子一眼,帶著兩千餘人衝向南方暗中,身後遠遠已聽得兆章群的排槍轟鳴響起——

天漸漸亮了。衝出廖化清大營西南之後,他這一彪人馬便沒有再遇到迎頭攔擋的回兵。現在已入黑水河流域,早已不見了草原,仍舊一派茫茫無際的沙丘戈壁,東一叢西一簇生著茂密的胡楊紅柳駱駝刺酸刺棘之類的灌木,黑水河依然故我是條「油河」,在沙丘間靜靜橫流——鏖戰拼殺一夜乍入此境,人人都有點恍若隔世的感覺。兆惠見河灘沙丘間有一小澶一小澶的漬水,便命歇馬吃飯,自己下得馬來,試著走了幾步,已經僵了的雙腿才活泛了一點,取一塊冷羊腿肉嚼著,便派出哨隊,一路向東踏看路徑,一路回北打探兆章群消息。

半個時辰後東路的人回來了,那探哨的疲憊不堪,似乎累得連恐懼都麻木了,晃蕩著身子漫指東方說道:「大軍門——和卓的兵已經堵住了娃娃河路口。多得很——我們去了也不打不追,就在那裡紮營盤立帳篷。慢悠悠的,像是要安家長住的模樣。」兆惠咬牙聽著,問道:「他們那裡有水?」探兵回道:「有!就在娃娃河和黑水河中間的沙灘上,已經燒起鍋灶了呢!他是要截住我們回家的路——」兆惠點點頭,又問:「看見有駱駝隊沒有?」

「沒有。」那軍士答道。

這就是說,敵人的運糧隊還沒有上來。此時手中若有一萬,不,哪怕只有五千生力軍,橫裡殺過去,霍集占根本就擋不住。可惜沒有,只有兩千人,而且累得人人骨酥筋軟,即使兆章群帶的三千餘人能全軍而歸,無奈打不動了。兆惠思量著,心中竟湧上一陣莫名的淒楚悲酸,忙咳嗽一聲止住了心緒傷情,起身拖著步子,盡量抖擻精神巡視一遭,笑著下令:「都向我靠攏。這時候兒沒有什麼大將軍,只有大兵兆惠!」

兩千軍士人人腳下像灌了鉛,緩緩聚攏了來,他們驚異地發現,這位平日永遠板著面孔的大將軍,此刻像個玩家家的小孩子坐在沙堆旁,一臉孩子氣的笑容。招呼左右兵丁:「都受累了,隨便坐!這地方敵人來,十里外就能看見。」他指著一個臉頰帶傷的兵笑道:「你是怎的了,哭喪個臉?你叫常大發,是賭錢輸了,還是夢見你老婆抓了你一爪子?」

人們都聽得一笑。

「兆章群是我的兒子,你們都知道了。」兆惠向北望了一眼,笑道,「海蘭察也有個兒子跟在昌吉。他那兒子有趣,是他爹和他媽的媒人——」

人們先一怔,接著哄聲大笑:他從不說笑的,更不說家常,這麼一開口就讓人忍俊不禁。便有人喊:「大軍門,給弟兄們講講!」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兒了。我和老海在金川跟先頭訥相和張大軍門出兵放馬——」兆惠微笑著坐地望天,回憶起往事。訥親張廣泗怎樣指揮失誤兵敗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