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十三 宮闈不修帝後反目 學士遭遣謫戍西域

乾隆一怔,問道:「哪個娘娘?」

「皇后娘娘!」

「這是接見外臣的地方,到這裡做什麼?」

「回……回皇上,奴才不敢問。」

「你跟她說,朕正在用早膳,膳罷還要見人辦事。」乾隆說道,臉上已沒了笑容,「有什麼事,晚間朕到坤寧宮說話。」

王廉哭喪著臉癟著嘴,呵腰用手指窗外道:「遲了——那不是娘娘已經進來了!」乾隆轉臉看看,窗玻璃外頭果見那拉氏帶著七八名女官進來,已經繞過琉璃照壁,似乎吩咐了句什麼,女官們便垂手站定,滿院宮女太監幾十名,連守護石殿門口的幾個三等侍衛都齊齊跪了相迎。他無奈地放下箸,要了毛巾揩著手臉,見皇后已經進內殿,便坐直了身子,勉強笑道:「你用膳了麼?想是剛從老佛爺處下來,汪氏的好粥,隨便用一點吧?」又覷了覷,「怎麼氣色不好?」

皇后果然是氣色不好,蒼白的面孔上掛著淚痕,顯然是正在盛怒之時,極端正的五官都有點獰歪,半蒼的鬢邊還垂著一絲亂髮。她也不看乾隆臉色,悻悻地就坐了炕邊椅上,說道:「有人欺負我,皇上你得給我做主!」

「誰?哪個?」

「劉墉——劉羅鍋子!」

「劉墉?」

「他帶刑部的人到內務府,點名拿我身邊的人,說要問話,把章氏奶媽子傳去了。我叫人去問他,他說是關乎于敏中的案子,查明了再給我回話!章氏跟了我幾十年,我還不知道是好人歹人?有什麼話不能我來問?于敏中犯什麼王法我不管,內務府就是我管著,也沒個聖旨,大天白日的就拿我的人,這不是欺侮人麼?」

乾隆也似乎意外,一時想不明白,皺眉問道:「章氏是于敏中的什麼人?」「看看,你也不知道不是?」那拉氏淚眼模糊,拍膝打掌說道,「查案子有查案子的規矩,宮裡拿問人是多大的事,就是個拴驢撅子還要釘根樁呢!他這麼著,別說我這皇后,祖宗家法也繞不過去。這撒野的劉羅鍋子,我怎樣待他來著?直就是個曹操,白臉兒奸臣!」乾隆剛還說于敏中是曹操,不料轉眼間皇后便原封奉還了劉墉,又好氣又好笑,說道:「這麼著不好,殿裡殿外多少人瞧著的不像,體面尊榮要緊。劉墉確實是我讓他查問于敏中的事,你不高興只合和我說。劉墉是忠臣,他爺們跟我也幾十年了,你別犯渾。」

「我犯渾!」那拉氏見乾隆也不肯給自己做主,氣得渾身發抖,口角也有點歪扭,大聲道,「我忍了多少日子了!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六宮之主,其實我這皇后連前頭皇后一根汗毛也不值!南巡時候你要殺卜義,又饒卜義,後來又拿王八恥、卜信、王禮、卜廉,也不說個原由,也不知會我!這不知哪個叭兒狗溜勾子舔屁股的角兒攛一把野火,索性叫外官進來拿人——章氏礙了誰什麼好事了?就于敏中我看也不是壞人!」

她這一番發作,早已激得乾隆怒火萬丈,「光」地一捶飯桌,霍然站起,殘盤剩菜,碟兒碗兒飯箸都跳起老高,暖閣外殿侍候的太監宮女也有幾十個,早已被突然變得潑婦似的皇后鬧得目瞪口呆,見乾隆暴怒突然發作,像驟然被雷電嚇傻了的孩子,癱在地下渾身瑟縮顫抖,不知哪個太監有心疾,眼一黑「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昏暈過去。

「你懂規矩?你懂祖宗家法?」乾隆眼中閃著可怕的光,「打太祖皇帝算起五代,后妃一百餘人,有你這樣的?這就是你的母儀天下風範?」他惡狠狠地說著,「市井跳腳罵街潑婦」就要脫口,乾隆畢竟不是馬上皇帝,尊貴的血統身分優良的宮廷家教,已經融進他的肌膚血肉心智神魂之中,盡自暴怒,心神中自有的這點靈光仍舊不泯,只是口氣變得刁狠犀利,句句出口如刀似劍:「宮裡規矩亂得一塌糊塗,太監宮女姦宿穢亂,有些宮嬪也不乾淨,先皇后富察氏就為這個驚嚇致死,連葉天士這樣的神醫都束手無策。你都放任了!我把頂尖兒的都處置出去,不事張揚,是瞧著老佛爺的臉,成全一些人的體面。我倒想知道,這麼做礙了什麼人的好事!于敏中是好人,你在深宮怎麼知道的?可見劉墉這麼辦,觸了你什麼疼處?前頭處分紀昀李侍堯,你怎麼不說話?」

他連連質問,逼視著那拉氏。不料那拉氏卻毫不驚惶,偏臉兒一哂說道:「我懶得說!他們與我不相干,我心裡沒病,也不曉得給你貢獻幾個爛女人玩兒。不得你的意兒,我知道,有什麼罪我都領著,這裡空房子冷宮多著呢!」

「你妒忌!」

「我不妒忌!我是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冊封的,不是偷漢子老婆,也不是別人獻的戰俘!」

「你干政!」

「我不幹政!是劉墉拿我的人,我才來問你的。」

「劉墉沒有進大內,他是內大臣,到內務府按名查人,奉的我的旨意。」

「就為你寵縱,他才敢這門大膽!」

她一遞一句與乾隆斗鬥,「偷漢子」指了棠兒,「戰俘」又直斥了和珅劉墉,這是幾十年的陳年老賬,老醋新醋罈子齊翻,句句都像刀子直扎乾隆心窩兒。乾隆渾身亂顫,看著不依不饒的那拉氏,向前搶了一步,卻被飯桌擋了一下,順勢一腳踢翻了桌子,好好一個養心殿暖閣裡頓時狼藉不堪,盤碗杯匙菜餅饅頭滿地都是,幾個食盒子也都碰翻了打滾兒,稀粥黏糊糊濺得四處不能插腳——指定了那拉氏道:「好——你頂得好——你還記得你是『冊封』的——我既然能冊封你,大約撤掉這冊封也不難!」那拉氏立即反唇相譏道:「那是,你本來金口玉言,我本來就是一棵草罷了。」

「叫劉墉進來,叫阿桂和珅進來,叫禮部的人進來!」乾隆怒吼著,嘶啞的聲音震動殿宇,「叫大理寺的人來——撞景陽鐘召集百官到太和殿候命!」他已氣得神智有些昏亂,立在當地攘臂咆哮。臉色漲得緋紅,項間青筋繃得老高,瞠目一道一道下著旨意,王廉幾個太監嚇得魂不附體,不敢接旨又不敢不應,面面相覷著唯唯答應。王廉是這裡為首的,早已著人飛報太后知道,只好磨蹭著囁嚅道:「劉墉來了一會子了,就在院裡跪著——」說著,便見劉墉俯伏爬跪而入,也顧不得滿地骯髒,至乾隆面前,雙手抱定他的雙膝,啜泣哀懇道:「皇上……皇上暫息雷霆之怒,聽臣一言……父母不和子侄難過。皇上是天娘娘是地——天地不和天下不樂。事由臣起臣當其罪,千罪萬罪罪臣一人。是臣不懂規矩,是臣有罪當殺,臣萬死不能塞責——願皇上娘娘敦睦和好如初,是天下人之大福……」說到後來已全然難抑激越心情,號啕大哭著泥首叩頭,又向那拉氏叩頭,顫慄哭泣道:「萬歲已經年逾耳順,娘娘也望五十的人了……臣不過芥微書生一個,何必為臣生分,只管處分罪臣就是了……」

那拉氏起身擰項扭身的仰臉不睬,倒被劉墉一哭哭醒了,眼見養心殿中沸反盈天人人慌張,乾隆怒不可遏一手扶著窗檯喘息不定,此刻才意識到闖了大禍,委屈憤懣恐懼慌亂一齊襲上心頭,一溜身軟坐了地下放聲大哭:「老佛爺菩薩——我這是作了什麼孽這般命苦的——兩胎兒子都養不住——到了這個身分還要受小人的氣——我那早走的皇姐姐呀!你在天有靈,知道我的心,只有吃齋念佛小心敬上的份兒,幾曾敢越發非禮來著?如今混到了這份兒上,說起來是皇后,沒人理沒人疼,三天兩頭還給我臉色瞧——姐姐呀——就有多少苦水我向誰去訴?啊——」

她哭得幽咽慘慟悲悽哀絕,吶喃陳訴,多少難言之隱卻在痛啼中揮洩,已沒了憤怒,只是哀怨不止。乾隆也從極度的亢奮激怒中漸漸醒過來,想想這個人十三歲就跟了自己,弘時三哥千里追殺自己,逾月不通音信,她竟許了「禁口齋」絕食祈福。年輕美貌時自己也並不嫌她拈酸吃醋,原覺她另有一份嫵媚可愛的。再看現在這光景,貌老色衰之後壓根沒有房中之幸,三胎兒子死了兩個,只有一個顒琪也是病秧兒,眼見骨肉支離命如懸絲。她本來就是暴性子,寵慣了的掌上珠忘憂草,立她當皇后,其實是失寵之後乾隆自己心裡不安,給她的安慰「名號」——此時反躬自省,乾隆也良知愧恧,追思富察氏在時夫婦敦睦,慈儉恭和六宮熙然,她若尚在人間,哪用自己為後宮的事這般煩惱?思及富察皇后種種好處,又想到那拉氏受自己冷落且是孤立無援膝下荒涼,哪禁得那拉氏一口一聲「皇姐姐」哀哀慟哭?轉念自己古稀不遠,國事家事日見不寧,一陣悲酸湧上心頭,乾隆悶聲深長歎息,已是熱淚雙流——一腔拉雜邪火都被這淚澆熄。這裡頭只難為了劉墉——知道皇后來見皇帝已知撞了霉頭,趕來解說,又正遇夫婦大動肝火,不能像太監那樣緘默,又無法據理深勸解釋,見他們二人火氣消了,心下這才放寬,想及皇后方才盛氣、皇帝盛怒皆由自己而起,痛定思驚反覺恐懼,撫一撫碰得青紫的額頭,正要再加慰勸,聽外頭秦媚媚高喊一聲:「太后老佛爺駕到!」心頭又是一悸。便見兩個太監夾撫著太后顫巍巍進來。乾隆忙拭淚賠笑,叫了聲「母親」便雙膝跪下。那拉氏也就跪了,手帕子捂著臉只是啜泣。

「都起來吧!」太后看了看亂七八糟的暖閣,無聲歎一口氣,沒有進來,王廉忙搬了椅子放在正殿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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