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十 貪和珅精算內外賬 剛師傅宗學罰皇子

和珅領了這道「密旨」退出來,看時辰已經到了午末時牌,家裡人送進軍機處的飯都坐在軍機茶爐的溫水罐上,也顧不得再熱熱,口裡胡亂扒兩口,便說「飽了」。叫過送飯的家人吩咐:「去人叫劉全到午門外『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石牌前等我——回去稟太太叫賬房預備二百四十兩銀子送紀大人府上盤纏路費——告訴禮部在家等我的人,還有戶部川陝司的人都到戶部。下午忙過,我去戶部會議勘修金川驛道——家裡等著的各位大人那邊,代我謝過,今天明天兩天太忙,未必有空兒見面,且請散了。若有急事,明天下午在軍機處說話就是了。」東一鎯頭西一棒槌說著,家裡人垂手——應著,幾個來提水的筆帖式都在旁邊賠笑,和珅這才看出是自己吃飯,他們不便過來打開水,和藹向眾人一笑點頭致意道:「客氣了。」便出了茶房,剛要走,見顒璇顒琰從軍機房裡出來,忙又站住了,滿面賠笑道:「八爺、十五爺吉祥!去見皇上麼?」顒琰兄弟二人也站住了,顒琰只是一個微笑,顒璇笑嘻嘻的,手指點著和珅道:「鑽天猢猻鑽灶屋裡了?沒當軍機大臣天天能見你,當了軍機大臣到處找你——方才我們見王爾烈師傅,有幾個不入八分公遠支宗室子弟說,一個月十二兩月例讀書銀子,怎麼沒有發放?這都是有成例規矩的事兒,還要我們來尋你?你這軍機大臣怕也管得太細了吧!」

「回爺的話。」和珅看一眼顒琰,笑道,「哥兒爺們的讀書銀子奴才怎麼敢剋扣!銀子是年初一打總兒就撥到內務府的,一文錢也不敢少了的,毓慶宮後書房上頭流雲托兒他們說朽了,要修我還沒顧著跟戶部說,賬上頭先挪過來用了也是有的。爺放心,奴才就是忙死,至遲明日下午銀子就劃過去!」他拍拍胸口,「——缺錢只管找和珅!」

顒琰聽了失口一哂,說道:「我們會缺錢?缺錢也不找你!和珅你要當心呢!有人跟我說,圓明園工地上匠人的工銀,從這個月降到二分五——從來都是三分嘛!上個月還是四分,年頭年尾還六分呢——怎麼減下去了?」和珅聽了一怔,旋即笑道:「修園子是正項支用,誰敢動這銀子?冬季和夏季都是四分,春秋兩季三分。這個月短了下個月必定補出來的——爺明鑒,從雲南老樹林子、長白山裡運來木料,一根樑柱材料上萬銀子,近日說又採到一株白檀香木,比雍和宮裡的還大一倍不止。錢灃要一百萬銀子運來北京!他那裡獅子大張口,福四爺勞軍要用撥一百萬,一時籌措不及就得寅吃卯糧。我過問一下是怎麼回事,都是屁水汗流下苦力的人,不能短了人家的!」顒琰笑道:「我們管不到你,不過聽了閒話白說說。當家人泔水缸,我們省得!」顒璇又道:「福四爺的一百萬是官樣文章,他寫信給劉崇如,另要五萬銀子,這事你知道不?」

「八爺,這五萬是什麼用場?」

「攻打諾美喇嘛廟,選了五百精壯兵士,懸賞打下來每人一百兩。」顒璇說道,「一百萬是三軍普賞,這五萬不在其內。」顒琰見和珅發愣,說道:「八爺只是說說,再添加是要請旨的。福康安太闊綽了,這麼著不心疼庫銀,敢情不化他公爺府的!」

「奴才盡量騰挪就是了。」和珅裝出一副無奈樣兒苦笑道。五萬銀子在他身上簡直不算一回事,議罪銀、關稅、圓明園工銀上一筆就劃過去了。根本不用驚動戶部,但他深知這位「十五爺」,母親魏佳氏出身寒微,小戶人家「把家子」慳吝的主兒,讓太監買個金鐲子還要親自戥一戥分量,他新納的山東側福晉更是窮人出身,衣服穿洗得麻花了,細心對上布絲兒補上織上還要穿。十五阿哥儉樸也真有家教內間在裡頭,說這樣話一點也不奇怪。在這樣人跟前越是像個「老賬房」越好——卻也不能傳出去寒了福康安的心,因曝著嘴唇,吃了苦藥似的說道:「朝廷進項多出項也多,這就是個難!不過人家出兵放馬斬頭灑血的勾當,又著實打了勝仗,流出的血咬牙忍痛也得割放出來不是?」兩個阿哥見他這般苦相,一笑聯袂而去。

和珅這才出午門左掖門忙「正事」。劉全已經等在外頭,兩個人將六七十名回族婦人篩了粗籮過細籮,撥拉來去精心挑選,又叫了王廉和芍藥花兒出來幫著「斟酌」,看了相貌端詳腰身,摸腳捏手的也自佔了點空便宜。只可歎這些女子,在西域和卓部也都是金尊玉貴的大家閨秀,一旦淪落萬里艱辛押解到此,由著虎狼士兵呵斥撥弄、滿腹悲淒聽小人作踐蹂躪——足用半個時辰這才停當,和珅又密密細細和兩個太監嘰噥一陣子,看著押進右掖門這才離去。

辦完這件事,和珅又趕到戶部會議,聽銀錢出入賬,安排派人和工部聯絡,踏勘金川築路的事,說了漕運議河防工銀,連聽回事兒帶指示,天已經黑了。因劉全管著圓明園園工,他不在,許多事議不上手,只問:「是誰把工銀減了五釐?」他本來和顏悅色的,已經有人背後說他「一團和氣」,突然變了臉。眾人都是一凜,許久才有人笑道,「是劉總管——」

「劉全?為什麼?」

「承德外八廟幾個喇嘛寺佛上貼金,戶部現銀短著,戶部和工部幾個司商量了一下,現在天氣暖和,園工柴炭上銀子要減下來。請示劉總管,他點頭了的。」

「你們日日見我,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說?」

和珅的臉在燈下顯得又青又黯,啜著又苦又澀的釅茶掃視眾人,說道:「不行,短了的五釐下個月補上!我聽說園工飯食上頭也減下來了,五天一肉——不行,還是原來尤明堂手裡規矩,三天一肉,鹹菜稀飯饅頭管夠!這是什麼工程?不怕工人使壞麼?他們花樣門道多著呢!大樑頭兒上給你弄個風口兒,外頭大風一刮,風哨兒響起,殿裡頭聽著一片鬼哭狼嚎;牆裡頭魔鎮你,塞些亂七八糟的五鬼紙馬什麼的,或者空洞砌進一盞燈去,住進去的人合眼做惡夢睜眼睡不著——發作出來你到哪查案子?你們忒貪心的了,這點銀子也要刮,要出大事兒的!」

眾人已是聽得目瞪口呆,內中有個尖精人驚訝地叫道:「和爺真不含糊!連這些您都懂——我說我那新宅子住進去,每天半夜裡跟有人下樓梯似的,東響一下西響一聲,嚇得人睡不寧!這麼說沒準就是匠人們做的手腳!」

「那你一定虧待了匠人。」和珅冷冷說著立起身來,「上樑時候玩幾手,要屋子裡鬧鬼響動易如反掌!回去請工匠吃一席,請他們拾掇一下吧。」說著離座出門升轎回府。

大轎一落,和珅呵腰出來,便見劉全帶幾個家人迎上來。和珅一臉不快,見門首廊下堂房天井到處燭火煌煌,揚揚下頦問道:「不年不節的,這是鬧哪一齣?顯擺我們有錢麼?」

「哪的話呢我的爺!」劉全笑道,「今兒什麼日子爺都忙忘了——是十公主的生日!大太太進去賀了,娘娘又派嬤嬤賞了許多頭面首飾玩藝兒。海寧大人打奉天也送的有禮。還有內務府的蘇凌阿、吳省三、李潢、李光雲幾個,這會子還在議事廳裡等您下朝呢?」和珅怔了一下,才想起馮氏說的金佳氏貴妃有意將十公主許給豐神殷德的事,原想女人們閒話兜搭,差不多都忘了。誰知竟認了真——這麼說至少是太后皇后也點頭了的,蘇凌阿他們趕著趁熱灶窩兒也是常理,他咧嘴一笑,腳步輕快了許多,瞥一眼議事廳檐下琳琅滿目的禮品幾步跨進廳中,蘇凌阿幾個人早已起身,齊都打千兒迎接,一個個笑逐顏開「和爺吉祥」「中堂大喜」「乘龍攀天」一片聲嘈嘈。

「這是皇家雨露,和珅蒙恩沐浴而已。」和珅大大方方坐了中間,看看幾個人,原都是內務府雀牌桌子跟前好友,如今一個個奴顏卑膝在自己跟前打磨旋兒,不覺有幾分得意,卻不肯落了寒傖相,手擺著,一付雍睦貴重氣度笑道:「諸位請坐,你們來的正好。方才在戶部會議修園子的事。你們都在園子裡管工監督,正有些事要安頓給你們。」他指了指門外,「那些東西都是你們送的?」

四個人都笑呵呵坐著,聽他問,末座的李光雲半欠起身子,雙腿直要站起來似的雙手搖著,說道:「我們四個誰也沒送禮!卑職們都是懂規矩的,和相上回訓斥了,還敢再犯?那都是部裡幾個司曹官兒帶來的,劉全不肯收,暫時放著聽您處置的。」蘇凌阿吳省三和李潢也都笑著說:「不敢。」

「這就對了。」和珅說道。看看這四個人,李光雲乾筋伶仃尖嘴凹顴像隻猴子,吳省三蘇凌阿肥得像肉團堆在椅上,只有李潢形體端正些,卻又是雙斜眼,不禁失笑,忙又換了正容說道:「園工是肥得放屁冒油的差使,多少人紅著眼盯著,大小事情不留心叫人揪住了,我也護不了諸位。單是你們四位管的工,每年要過手兩千萬銀子的吧?工程上頭用多少、採辦上頭支用、人情上頭的是多少,你們有數,我大概也不是瞎子——劉全你也進來聽我說!」他招了一下手,「工銀三分降到二分五,可以算一筆賬,三十萬工匠,是能省一千五百兩銀子,一年下來也就五十萬。這點銀子賬上哪裡動一筆騰不出來?非要從匠民伕牙縫裡擠?——這都是背井離鄉窮得掉渣的災民饑民,也好意思狠心榨他們的?要知道這裡不是外省,也不是京師雜居市民,他們就在禁苑裡做活計。明日皇上就要進園子,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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