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九 十五王慰撫去國臣 錯會意和珅討無趣

劉墉說「就有恩旨」,但「恩旨」卻遲遲不發,紀家的人這段時間真是度日如年,蒸籠裡一樣黑暗,焦的令人難耐,盼著有旨意,指著乾隆「戀舊」恩施雨露,但又怕這道詔書。因為罪名始終沒定,那些數落出來的話有些輕飄飄,有些帽子扣下來就嚇死人,是個可輕可重活得死得的局面。詔書一旦要他的命,連轉圜的餘地、乞命的指望也斷了。惟是如此七上八下不落局,格外的折磨人,闔府外遭凶險,內憂人口不寧,人人竟如熱鍋螞蟻一般。紀昀是一家之主,外面兒上要撐得定,戴東原、劉師退、王文治、王文韶一干名流宿儒朋友來探,還要一付「處變不驚」穩沉豁達氣度,盡自心中油煎火燒也似,也只好硬著心挺將去。

堪堪七日過去,紀昀前夜伏侍馬氏一夜沒有合眼,剛坐在椅上支頤假寐片刻,櫻桃斜街南邊陝西巷不知哪個戲子吊嗓子「歐——噢——」一個亮腔透牆穿院而入,紀昀驚顫一下醒了過來,見馬氏已醒得雙眸炯炯,一條瘦得蘆柴棒似的胳臂搭在被外,聽外間沈氏幾個女人猶自夢吃,便踱過來替她掩上被角,輕聲道:「三天水米不沾了,這麼著好人也挺不下去。現成的薑醋,下碗掛麵給你,也許剋化得動。」

「我不中用了。佛祖要召我到西邊去了。」馬氏搖頭,一眼不眨望著丈夫,伸出枯瘦的手扶丈夫坐在床沿,聲微氣弱地說道:「……真的……方才見了接引童子,就要帶我走……我說放不下你,他說你家居士命中有這一劫……還說是你造孽太多的過……先老安人也來了……說紀家祖上積的德,你不礙的……還說聖旨就要來了……接引童子直笑,說晚間再來,我就醒了……」

紀昀聽著半信半疑,只是苦笑。他自己著的《閱微草堂筆記》裡頭就沒少記載這類事。李戴的事、盧見曾的事都可算作造孽,平日遊戲筆墨信手塗畫,同年同僚被他戲耍捉弄的更記不起有多少,心孽手孽口孽俱全,馬氏平日就不知規諫過多少次,現在說來竟似長別話囑,真是聽來字字酸心語語悲切,淚水在眼眶中打了個轉兒還是淌了出來。小聲對馬氏撫慰道:「這是你體氣弱了見神見怪的,也為讀我的書走火入魔的了。好好靜心調養,這病無礙的——」馬氏靜靜一笑,說道:「沒嫁到你家我就吃齋念佛的了——我這形容兒自己還有什麼怕的?是替你吊著心——這夢作出來我就知道是佛是祖點化我迷津——你不礙的——我心裡格外清明,萬歲爺都看得見呢!你性命無礙,我走了也安心——」馬氏看著大亮了的窗戶,微喘一會兒平靜了,說道,「你歇歇兒,就是你說的,薑醋麵給我下一口吃,不要一點葷腥兒,也許剋化得——」紀昀笑道:「她們也一夜沒睡,都擠這一處難得都睡好了,我來吧,你吃一口我再歇著。」說著起身到書房外間,見窗簾子蒙著,彩符、藹雲、卉情、明軒還有三個丫頭有的擠在床上,有的歪在春凳上沉沉睡著,便不言聲到廊下捅爐子坐鍋。

這一來書房正屋裡人都驚醒了,郭彩符出來趕著紀昀回房。幾個人忙著整理床鋪,倒換藥罐兒掃地洗漱,待煤火起焰兒水開,給馬氏做好飯,又熬藥,到伙房裡給紀昀打飯,足半個時辰才算停當。紀昀在外間轉一遭,回房剛剛端碗吃飯,隱隱聽得街上篩鑼,還有細碎的馬蹄聲傳來,不禁一怔,馬氏在床上道:「老爺,聖旨來了,快——」大約太激動心情,一下子竟背過氣去。眾人正張忙慌亂不知所措,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便見邢無為匆匆進來說道:「紀老爺,內府王公公來傳旨!」

「我這就來。」紀昀忙答一聲,回頭吩咐道,「招呼好太太,給她翻翻身子——」說著便大步出來。已見王廉在正院立等著了。

「紀昀聽旨!」王廉也不進屋,就正廳滴水檐下南面立定,待紀昀伏跪叩頭了,口宣諭旨道,「爾紀昀以一介微命書生,受朕不次之恩累加超遷拔擢,居於鼎鉉彌密位至人臣之極,乃不思精純報國忠忱事主,放縱家奴庇佑親屬肆行無法!朕思待爾之恩觀爾之行,不勝寒心憤懣,本擬嚴懲置之典型以肅朝綱,念爾事朕有年文事更張不無微勞,且於療治先皇后之疾有功在案,故免一死,著發往烏魯木齊軍前效力,續功贖罪。欽此!」

「臣罪當誅、皇恩浩蕩!」紀昀深深叩下頭去,「罪臣紀昀顫慄謝恩!」

這是「軍流」懲處,比著發往黑龍江與披甲人為奴,或打牲烏拉、烏里雅蘇台軍前效力還要輕些。既不交部,紀昀最擔心的是于敏中和珅輩在乾隆膝下搬弄挑撥,弄惱了乾隆,「賜自盡」是隨口一句話的事,聆聽這旨意不由得暗地裡鬆下一口氣,果然是「於性命無礙」的了,想起董先生拆字說的和馬夫人的夢兆,又覺敬畏詫異。轉思新疆離此遙途萬里,中間道路萬千崎嶇艱險,且和卓未平軍事方興未艾,展念雲山關河,回思返程無期,又難抑悲從中來——想到這裡,他的臉色已變得蒼白,掙了一下,竟沒能掙得起身。

「紀老爺請起。」王廉宣完旨,已是換了滿臉的笑,忙上前雙手攙起他來,說道,「咱給老爺道喜了!您這麼著就算災星退了一半。雖說道兒遠些,那也還是給朝廷辦差出力,三年兩載的奉旨回京,還是咱們的紀相爺吶!」口中不住嘮叨著,「才出事那陣子他們都嚇得不得了,我這眼裡頭還是有水兒,我說怎麼了?紀中堂是大清第一才子宰相,皇上愛他老人家的才沒說的,這會子遭難,往後還是紅日當頭!看看,看看,這不是恩旨已經來了?這就時來運轉了——」施祥楊義一幹家人原都捏一把汗,躲圍在二門裡頭聽消息,聽這詔書俱都放下心來,有的人便飛跑進去報平安,聽紀昀叫「拿五十兩銀子給王公公吃茶」,亂哄哄又去賬房取銀子給了王廉。王廉說著「不好意思的」也就笑納了,又說了一車寬慰吉利話方離府乘騎而去。

紀昀送走他們,站在空落落的院裡,看著半陰半晴的天,忽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況味湧上心間,彷彿一切都依稀熟悉,又都變得陌生冷淡,見家人滿院還在亂著奔走相告,忽地想起馬夫人的病,倘恍著步子進了西院書房。彩符幾個人已在軒下候著,見他進來一齊打千兒請安賀喜。紀昀此刻才覺神魂稍定,皺著眉道:「這不過是撿了一條活命,有何喜可賀?你們打點一下我的書和行李,和外頭老施祥商量一下挑幾個人跟我,這些事太太照料不來,藹雲卉情還小,你多偏勞些。我料著劉石庵還有安排,這事是他做主,太太這麼病,我求他幾日寬限大約不會駁了面子的——」郭彩符臉色黃黃的掛著淚痕,連日焦勞也是疲累不堪,但她的女兒就是盧見曾的兒媳,事由此起,但得紀昀平安累死也是甘願,忙襝衽連連答應著,又道:「太太已經醒了,我們幾個商議,頭面首飾上頭還能變點銀子。外頭那姓邢的已經叫刑部的人撤出,想來家產也能保住,盤纏備足了,我跟著老爺西邊去侍候,再挑幾個妥當小廝跟著。再難,我們也熬得過去。」紀昀略覺放心,在軒下蹲身用扇子揭火煎藥,口中道:「這麼遠的道兒,又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奴才們就跟,也要講個情願。你們誰也不要跟我,軍前效力跟著個婆娘,算怎麼回事?」正說著,見邢無為帶著劉墉進來,丟了扇子起身道,「劉公來了?請裡頭坐。」劉墉卻只略一點頭,在天井院站定了,說道:

「有旨意,紀昀聽宣!」

這句話又不啻一聲晴天霹靂,驚得院裡廊上檐下人人目瞪口呆:剛剛接過旨意,前後腳不錯又是一道旨!紀昀料是事有大變,渾身一震,面色蒼白如紙,甩袖拂衣顫顫跪下叩頭:「罪臣紀昀恭聆上諭——」

「奉皇上口諭,」劉墉看一眼驚悸不安的紀昀,微笑道,「著紀昀即刻入養心殿見朕。欽此!」

紀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剛剛醒過來,又墮入五里霧中,召見罪臣不希奇,但召見已經定罪發落過的罪臣卻是聞所未聞,饒是他腹笥盈車閱世滄桑,只覺得越來越猜不透這位主子葫蘆藥了。怔了半晌才覺得失禮,忙叩頭答道:「罪臣——遵旨——」

「紀公別狐疑,我陪你進大內。」劉墉笑吟吟扶起紀昀,「我一大早就進去了。皇上說你的處分旨意已經發出來了,臨走前再見你一面。沒有別的意思——家裡人可以安心,刑部順天府和步軍統領衙門的人這就退回去,家產已經有旨發還——」他說著,紀昀心裡朦朦朧朧,一片空白,模糊得潑了一盆糨糊似的,已聽不清他都說了些什麼。

——坐了劉墉的大轎到紫禁城進西華門,入隆宗門,直到軍機處,紀昀都獃獃的,如同傻子進城,又像夜夢遊人。劉墉跟人說話便在一旁傻聽,有人行禮,跟著點頭搭訕呆笑,乾清門前廣場上一陣清風吹過來,才悟到此身已在龍樓鳳闕叢中朱衣紫貴隊裡。一眼瞧見八阿哥顒璇十五阿哥顒琰細語交談著什麼從永巷出來,于敏中和阿桂和珅也都從軍機房裡出來寒暄,紀昀忙向顒璇兄弟叩頭請安,剛說了句「罪臣——」,顒琰笑著一擺手道:「這話留著跟萬歲爺說。你走遠道兒,回頭叫人我府裡去,有頭好走騾送給你。」顒璇和紀昀頑笑慣了的,笑道:「怎麼瞧著呆頭呆腦的?別這付喪門樣兒,記著你還欠我一幅字兒,趕緊趁沒走寫好給我!」

「蘇東坡有詩『這回斷送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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