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八 大波迭起雲湧風疾 內帷不寧家奴擾攘

乾隆本來忙,想著進來見見母親請安,「打個狐哨」就回養心殿的,不料扯出話頭來,母子丟絮扯綿喁喁談心說了這麼長時辰,倒是和外人難以如此剖心置腹的,進來時還是滿腹心事,此刻覺得一腔鬱氣消融化解了大半,反而暢快鬆泛了。因還要回去議事,微笑著聽完母親絮叨。起身賠笑道:「兒子都知道了,再過幾日,咱們到圓明園去,我給您尋一處景緻最好的地方,一家子陪您遊玩,我料理完這些事鬆和了,也多陪陪您,還有皇后她們。您選定了住地兒,叫他們蓋個大戲樓子,瞧著外頭哪個班子好,叫進來給您唱。」太后笑道:「唱戲是小事,要緊給我個僻靜的誦經佛堂。那邊離廟遠——」「有,有!」乾隆笑道,「兒子也是有名的『長春居士』呢!園子近鄰的清梵寺都還在,母親先去禮佛,瞧著哪裡該修繕,兒子告訴和珅一聲,立馬就辦了!」說罷笑著辭出來,不再步行,坐了十六人抬的明黃亮轎逕回養心殿。

阿桂和于敏中二人已在養心殿外間正殿中跪著等候,聽見乾隆腳步進了殿,忙都又將頭伏了伏叩地請安。乾隆說聲「進暖閣來奏事」便進了東暖閣,盤膝坐定了,端茶啜一口,一手翻檢著案上的奏章,一手擺讓著,口裡說道:「就那邊杌子上坐。賞茶!」又看阿桂一眼道,「瞧你氣色似乎不好,身子不爽麼?」阿桂就杌子裡躬身回道:「承主子關心,奴才身子尚健——這三天裡頭見了一百多外官,有的是引見補缺,要和吏部商議,有的地方鬧糧荒,也有瘟疫,安徽有幾個縣老少都湧到江南趁食,留下的人都是走不動的,能吃的樹皮已經剝光,已經在吃觀音土,奴才召了幾個司官會議緊急料理。昨晚十五爺又帶奴才去工部,會議修治漕運的事一直到半夜,沒回家就接著八爺王命和禮部幾個司官商議殿試儀注,回軍機處又是見人——兩夜沒睡就眼也黑了臉也青了——唁,奴才是越來越不中用了!」

「把朕的參湯賜阿桂。」乾隆從軍機處門口過時阿桂沒有出來迎接,原本心裡還有點不快,聽他忙得這樣,不禁動容,盯著阿桂憔悴不堪的臉說道,「州縣官知府不必一個一個接見,叫章京們分類,補缺的、引見的、賑災的、治安的預先分好,這麼著就省些氣力,有些人見不及,往後放放也使得。從容做去,要這麼著連軸轉,你渾身是鐵能打多少釘子?昨天接到錢灃的奏摺,說到賦稅平均,寫了五千多言,沒有一字不中肯的。他是貴州巡撫,卻替江南百姓呼籲,確有大臣之風啊!他說『蘇、松、太』現今浮賦,比元代多三倍,比宋代多七倍。橫著比,比常州多三倍,比鎮江多五倍,比他省多一二十倍。江蘇一熟不如湖廣江西兩熟,而地畝寬窄不同,江蘇一畝不足二百四十步,外省都是三百六十步、五百四十步一畝。這樣實在比較,江南已經真的不堪重負了。據你方才講安徽流民又進江南趁食,豈不是雪上加霜?能不能把漕運糧食減成,留給江南一點?」阿桂還在沉吟,于敏中輕咳一聲說道:「皇上這真是仁者之言!歷來先代起科,官田每畝五升三合五勺,民田每畝三升三合五勺,重租田每畝八升五合五勺,沒官田每畝一斗二升,自元以來四百年不變。康熙年三藩亂起,興軍備糧破了這個規矩,長州每畝科米三斗七升,折實粳米就是二斗,少的也到一斗五六升。這看來是和先例不合了,但臣查看皇史宬,有慕天顏的奏摺,說『無一官曾經徵足,無一縣可以全完,無一歲偶能及類』。國家承平百餘年,江蘇東南大都會,萬商百貨駢聞充溢甲於天下,就是擔負漁樵、蔬果園佣,許多其實已經不種田了,無論自種佃種餘力業田,沒有繳不起稅的,為什麼呢?那裡商賈機房工坊的收項早就比種田收項高得多了,房前屋後種點瓜果,水裡捉點魚蝦賣到市上就是錢,盡也可以納賦的。這就與別的省有所區別。請皇上留意。」說完,又坐直了身子。

他雖說得委婉,但意思已經明白,不同意錢灃的奏議。乾隆便看阿桂。阿桂卻問道:「奴才還沒有拜讀錢灃奏章,不知他有什麼建議?」乾隆笑道:「不愧相臣城府啊!問問清楚再說嘛——錢灃大小道理都講到了,《大學》理財之道:於天下必曰『平』。《周官》土均:掌土地之徵,必曰『均』。吳中賦額之重為天下之最,這是聖祖說過的話,世宗爺也說過吳中受困數百年的話。但已經成了定例,康熙爺制誥『永不加賦』,單這一省減賦,庫銀重新協調,他這裡減,別處就要加,反而與祖制不合。因此錢灃建議江南可以減成納賦,十足大熟就繳滿,一般年成交七八九成不等,既不壞了規矩,江南人也能稍稍息肩,德惠兩全的事,所以朕已下旨,江南省今年只繳七成。」于敏中是知道錢灃的這份摺子的,高雲從曾私下透過,說「主子看錢大人摺子瞧著有點不歡喜,御批上頭有『不稱德惠兩全』的話」。因此今天他才這樣奏對,卻不料碰了軟釘子,想想原由,必是高雲從偷看奏摺匆忙慌亂,將「不惟」看成了「不稱」反而鬧了個滿擰,聽乾隆對錢灃一片讚詞不絕於口,心中不禁懊喪,低頭吃茶不言語。阿桂卻甚是高興,說道:「錢灃建議很得中庸之體,這是學問作根底,務實勘察審量全局然後發言,格物體天下合民情,奴才不勝佩服!」正說著,和珅在殿外報名,乾隆笑著叫進,示意免禮賜座,接著說道:「老佛爺方才說,和居家過日子一樣,有時家境順,有時事不打一處來。前陣子不順,攪得朕心裡不寧,看來那關節就過去了。湖廣兩季大熟,安徽鬧點小災不妨事的,可以向安徽多調點糧食。江南減成納賦,又來不少流民,其實又折平了,就像《杜陵叟》裡說的『虛受吾君蠲免恩』,反而不得。也可由湖廣調糧,這才真的是給江南人減賦了。」

于敏中沉默了一會兒,聽乾隆侃侃而言,倏地驚覺到自己「一直發愣」其實是「一直錯誤」,見是話縫兒,忙插了上去,卻不肯跟在阿桂後頭溜順,笑道:「臣是想,我朝深仁厚澤,江南已經輪番多次免徵賦糧了,那又是個富庶地方兒,多出一點怕怎的?現在看是想左了,既從湖廣調糧,斷沒有給湖廣加賦的理,這要動用庫銀,買糧,折平了糧價,也不得穀賤傷農。只這筆銀子從哪一項裡出,還要謹慎斟酌。」

「江南庫銀不宜再動,那要用在河工和疏浚黃河入海口上頭,漕運也要用。」和珅是極靈動極有心思的人。轉著眼珠聽這麼幾句,已經知道議論題目大概風向,見乾隆顏色霽和,笑嘻嘻說道:「關稅上頭還有幾百萬。別聽他們叫窮,我心裡有數——可以拿三十萬出來,我手上掌握的議罪贖銀也有幾十萬,都在戶部賬上掛著,這更可以隨時調用。我看安徽那點子饑荒不難打平的。」于敏中問道:「幾個賬目混到一處,不怕亂了的?」和珅笑道:「一分一釐也亂不了,戶部那些賬花子們才精明呢!改日老於去問問郭志強,戶部的事他最通!」

乾隆笑著聽他們議論,心境更加高興,說道:「有錢有糧心中不忙,多財善賈長袖善舞此之謂也。海蘭察打下了昌吉,兆惠可以長驅直入和卓部腹地作戰了。海蘭察是好樣的,朕也長長地透了一口氣,軍機處要催兆惠放心進兵,人家那邊打下來了,他還左顧右盼什麼?朕也要下旨申飭督促他!既然打了勝仗,海蘭察就得膺賞。老佛爺已經賞了他家屬,朕也要賞,傳旨給海蘭察夫人,賞她兩顆東珠,他兒子進位一等車騎校尉。由兵部提三十萬銀子賞給跟從海蘭察出征戰士家屬。都由阿桂辦理,還有勞軍用品。阿桂和和珅商議辦理,不用詳細奏明。海蘭察晉位晉爵的事,等戰事完畢後再議。」說完,吃一口茶又問和珅,「那瑪格爾尼你是怎麼和他說的,他就從了?」

「啊!回主子!」和珅不防忽然問到自己,怔了一下忙答道,「他是個化外頑徒。奴才想,和這種人說孔說孟講三綱論五常,永遠是個不懂,所以一頭玉帛子女將息著他,一頭暗地打聽他們風俗——原來這國人都愛打賭的,我就說我都帶你瞧瞧,我們的宮殿城池、帝闕文物、儀仗威儀比你英國強不強。不如你,你就別磕頭;比你強,就是值得你頂禮膜拜,你就得磕頭。這麼著帶他繞紫禁城看,又看了圓明園,又親眼見蒙古王爺在午門外望闕叩頭,我說這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孫,血統身分比你怎麼樣?兩天轉下來,他軟了,說願意雙膝下跪,只是他有腰病,小時得過什麼病,脖子彎不下來,磕頭就連身子屁股都翻倒了。我說這一條我們主子將就得你,我們軍機處劉墉是個羅鍋子,皇上也沒因為站得不直黜罰他!」

眾人起初還怔怔地聽,待到比出劉墉,想著他「站直」的模樣,不由都笑了。乾隆笑道:「難為你用心勸導,他是直脖子硬腰的病兒,誰還勉強他不成?」阿桂在旁聽卻覺得和珅的話有真有假,這人日鬼弄棒槌的邪門歪道層出不窮,紀昀若在,必定能揭開他的王八蓋兒看下水,但紀昀——想著,心裡又是一沉。趁著乾隆高興,心裡轉著念頭說道:「李侍堯和紀昀革職待勘,外頭震動極大。這不同殺訥親,訥親是失誤軍機,罪名昭彰人人皆知。紀昀海內頗有文名,李侍堯也是紅極一時的大員,前面國泰一波未平,這一波湧起更加令人觸目驚心。李侍堯的部下僚屬都惶恐不安,紀昀的門生中外為官的高位的也很多,久羈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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