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七 黃緣牽連紀府抄沒 宮變藤纏乾隆禁心

滿院欽差扈從和家人足有二百餘人,聽一聲「傳諭」,立時岑寂下來,靜得令人心裡發磣,紀昀衣裳寨寨略一整頓,撩袍伏地叩頭,微微帶著顫音說道:「罪臣紀昀恭聆聖諭——」

「有旨問你,」劉墉的聲音淡得像放涼了的白開水,一點滋味也沒有,「獻縣侯陵屯村李戴因騾駒誤入你家莊田,吃壞數株禾苗,致使兩家紛爭官司,李戴由此冤死獄中。這個案子你事先知情不知情?」

「回皇上話,」紀昀說道,「罪臣事先並不知情。家人宋遇從獻縣歸來,說李家騾駒到我家田中啃青,被家人扣留。因紀家本莊近宗親戚以為,李某把持詞訟魚肉鄉里,趁其理虧要『好好教訓』,要李家鼓樂吹打花紅彩禮來家謝罪。罪臣當時即驚得心寒膽顫,飛騎馳書命家人送歸幼騾,好言息事。書信未到,案子已經發了。平素教訓家人無方,致使家人在鄉非禮橫行欺壓良善,這就是臣的罪。皇上問我,並沒有辯處,我理屈詞窮。」

劉墉聽了略一頓,「非禮無法欺壓鄉民,問你知罪不知」本是諭旨裡的問話,紀昀已經答了,便隔了過去,又問道:「李戴為此興訟,歷經省道府縣,均以『微末勃谿不足立案』,發還縣審。李戴咆哮公堂辱罵縣令,皆因紀家仗勢欺人在前,官府承顏不公在後,以此罪入獄,含恨自戕,固然有李某心地狹窄的緣故。追本溯源,直隸省府縣各員亦有應當之罪,問紀昀有無從中囑託情事?」說罷目視紀昀。

「有的……」紀昀渾身冷汗,伏下了身子,「罪臣幾次寫信,命家人依禮賠罪私下了結以免事情鬧大,李家又要求花紅彩禮鼓樂吹打送還騾駒——罪臣自以為初衷不欲為己甚,且罪臣身在天子近側,如屈就非禮之欲使李某鴟張跋扈更成一鄉之患,於理於法亦有不合,曾寫信給河間知府汪某,請彼居間兩為調停,公義私案無所害禮。這情事是有的,李某為此自裁,雖不是罪臣初意,但此信一出,府縣斷案已無公道可言,是李某之死雖非罪臣加刃,而兀是罪臣致死。人命至重,紀昀非禮於前不仁於後,有傷我皇上仁懷治國之至意,此罪尚有何說?惟求皇上重重懲處,以戒人臣效尤!」

劉墉怔了一下,又是該他問的話,紀昀已經答了,因道:「皇上為此案事關朝廷顏面,異常震怒。民間致有戲本《李戴活捉紀曉嵐》。敗壞風紀忝辱朝廷,紀昀太不識起倒!」紀昀忙連連叩頭,道:「皇上訓責紀昀心服口服,請皇上將紀昀押赴刑場立正典刑,以塞民怨而維朝綱,請劉大人代為懇奏。」劉墉道:「你認罪就是了,其餘的話不須代奏。」

「是——這是劉大人成全。」紀昀低聲說道。

劉墉清了清嗓子,又問道:「盧見曾是不是你的親戚?」

「是。他是罪臣妾侍郭氏所出二女兒的翁舅。」

「盧見曾虧空公市,在兩淮、蕪湖、德州、鹽運使任上漁侵庫銀,你知情不知?有否染指?」

「回聖上話,兩淮鹽運向由高恆把持,歷任運使朱續章、舒隆安、郭一裕、吳嗣爵皆有虧空,盧某到任不思填補,罪臣私地多有規箴,是公市虧空罪臣知情。即此已覺愧負聖恩慚羞無地,赧顏對君,焉敢壞法貪墨與污吏分惠公款?盧某漁侵公市情事,罪臣實實不知,求皇上洞鑒!」

「盧見曾得罪,有沒有關託六部人情的事?」

「沒有此情。但六部官員知道罪臣與盧某是親家,凡事有所瞻詢,罪臣不能秉公明察,依律執法,罪臣近在天子彌密,亦未向皇上申奏請罪循義滅親,懷有私意烏屋之情,致於罪戾。皇上問及,罪臣更有何辯?」

紀昀說著又連連叩頭。這些話題都不難應對,李戴的案子已經過去幾年,且李戴的兒子「不孝」,早已聽王八恥說過乾隆不把這案子當一回事兒,盧見曾是自己親家,紀昀自問沒沾他一文錢便宜,即使毫不相干的同僚,官場風氣夤緣關照,也是極尋常的事——他真正擔心的是乾隆問及傅恆和軍機處人事關情的事,一個「謗君」罪名下來就完了。心裡忐忑打鼓,硬著頭皮等劉墉發問,但劉墉好一陣都沒說話,只好伏著不動,劉墉似乎也在盡量平息自己的不安,許久才開口說話,卻不再問什麼,仍舊是不鹹不淡的語氣說道:「奉皇上諭,紀昀忝居朝廷大員,不知誠忠乃心清白事君,乃放縱家人恣橫鄉里,夤緣營私包攬詞訟致死人命,且伊親家盧見曾貪橫不法,故有瞻徇回護之行,深負朕恩而悖國律,朕以天下為公,豈肯因該員著有微勞罔置寬縱?著即革去紀昀軍機大臣及所兼一切差使,待勘後定罪,著劉墉即行至彼家查看家產,回覆聽命。欽此!」

「罪臣紀昀遵旨——」紀昀叩下頭去,「謝恩!」他的雙臂似乎軟了一下,倒也不為革職抄家的處分,反是覺得詔諭詞氣平和得出乎意料——和養心殿那番嚴詞斥責相差太遠了,許多要命的話頭沒有提及,也沒有「鎖拿收監交部議罪」的話,甚或稍帶還說自己「著有微勞」!他心中忽地一陣輕鬆,但又想到乾隆秉性,有時罵人罵得狗血淋頭處分卻「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有時風生談笑提筆殺人絕無遲疑,所謂「天威不測聖心難度」,誰知道他心裡想的什麼?想著又道:「請大人回奏紀昀慄慄畏罪之意,紀昀行止不檢沽恩非禮處也所在常有,今日知罪知悔已遲,求皇上即將紀昀置之以法嚴懲不貸,為群臣之戒,昀在九泉之下也仰戴追懷聖恩——」說著淚水憯然而下,伏著身子顫慄不能自勝。

劉墉宣過旨意,立刻變得隨和起來,雙手挽著紀昀又歎又笑,說道:「紀公何至於此?回頭皇上必定還有恩旨的,請起,請起,我們廳裡閒坐說話,叫下頭人辦差就是。」又問,「紀公在京有幾處宅院?有沒有親戚住著?」紀昀拭了淚,臉色仍舊蒼白,心裡已空明鬆快了不少,聽問忙道:「皇上賜我四處宅子,自然都要繳還的。家裡務農親友也不在京師居住;只有幾個老家人看管空房。順帶稟告大人,除了獻縣祖瑩有些田產,皇上賜我三處莊園,紀昀沒有另置田產,劉公你只管查,查出來辦我欺君罪!」劉墉問道:「這處閱微草堂呢?」紀昀道:「這一處是我買的。其餘房舍離紫禁城太遠,軍機處值廬不便。這地方皇上來過,他也知道的。」劉墉便吩咐:「小邢,你帶人查點賬房房舍。所有御賜物件用明黃封條封起來。沒有籍沒歸公的旨意,其餘物件登記造冊遞上來。不許恫嚇鎮唬紀家眷屬,不許私地裹攜財物。文字字畫不許翻亂了——這裡許多文卷字畫皇上要親自看過的!」

「喳!」邢無為忙答應一聲,回身問道,「你們可都聽著了?」

「明白!」

邢無為將手一擺,兵丁們立刻四散開來布崗,番役仵作們分群分伙腳步匆匆各自施為,賬房書房庫房各個廂房都傳來稀哩嘩啦的翻騰東西聲音。

劉墉和紀昀對坐在正房大廳裡,見紀昀一言不發斜倚椅中只是抽煙,心知和他說別的閒話無聊,沉默了移時,直截了當說道:「聖上震怒,還不止我奉旨問的這些。官闈裡的事帷燈匣劍詭奇莫測,您平時不留心在親近人跟前說出來,牆倒眾人推時就都抖落出來了——聽說您今兒見著皇上,已經有所知了吧?」

紀昀沉重地點點頭。

「如今您有什麼打算?」

「沒什麼打算。」紀昀鬆鬆項間鈕扣,歎道,「事情既然出來,只合聽天由命。我自從中科甲入仕,一直都是春風得意——」他自嘲地一笑,「自負太甚了,還起了個號叫『春帆』!——一帆風順不曉得收斂,忘了日月盈虧這個大道理,在皇上跟前賣弄學問,睥視同僚目無下塵,垮台只是早晚的事。所以,我不怨恨有人彈劾我,只恨自己不知己。」

「你這些話我可以代奏,這只能叫『蹉跌』,能自認過失,亡羊補牢猶未為遲。」劉墉懇切地說道。又問,「這科考題是您擬的了?有人說『恭則不侮』是說皇上喜好媚臣,『年已七十矣』暗含譏刺,『天子一位』出得莫名其妙——皇上為這題目氣得連筆都摔了,連帶著彈劾別的事,也就發作了。」

為了這個!紀昀一聽就明白,這才是出事的根子,想想能在乾隆面前說這話的,除了于敏中沒有第二人——和珅有這個心,沒有這份「才學」——他想發作胸中陡然鬱起的憤怒,卻記起剛剛承認過的「不知收斂」,便不言聲站起身來提筆濡墨。劉墉近視,也起身湊過來看,只見紀昀寫的是四書句子:

王何必曰利

二吾猶不足

麻縷絲絮

子男同一位

寫完說道:「崇如你來看,這是乾隆三十六年於中堂出的題。」

劉墉審視一下題目,莫名所以地又看紀昀一眼,沒有言聲紀昀也不說話,又寫:

恭則不侮

祝鮀治宗廟

天子一位

子服堯之服

萬乘之國

年已七十矣

寫完用手指著各題首字對劉墉道:「你看,『恭祝天子萬年』——去年出題時聖壽六十五歲,不大不小是個整年,我出這題目有何不妥?這是於中堂的,他是道學宗師,三綱五常人天之理頭頭是道——頭一字連起來是『王二麻子』!」他放緩了口氣,說道,「我這樣比較原本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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