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六 拒外擾福帥赴藏邊 臨大禍學士急測字

第二日一大早,乾隆便在養心殿召見了和珅。國泰於易簡伏法朝野震撼,福康安平邑大捷,六部大臣彈冠相慶,皇十五子顒琰在山東政聲雀起,平邑的善後事宜也料理得當,各地天理白蓮紅陽教徒正月十五小打小鬧略有折騰,也都平息得無影無蹤。照和珅的想頭,乾隆沒有什麼大的心事,該是一付精神煥映的模樣。但乾隆看去卻有些憔悴,臉上的肌肉也有點鬆弛,眼圈也有點青黯,已經三月中旬時分,外邊艷陽和風,很暖的天氣了,還穿著青緞面銀鼠皮褂,套著小毛羊皮袍,盤膝坐在炕上聽和珅奏報。和珅坐在暖閣隔柵子前的小杌子上,看著自己的奏事本子款款而言,有想引起皇帝留意的事加重語氣再停頓一下,不時偷覷一下乾隆臉色,接著再說,足足多半個時辰才奏畢。暗噓了一口氣,恭恭敬敬的,像個童蒙小學生向老師交窗課本子似的,雙手把奏事本子捧遞給王廉,說道:「這是奴才在濟南作的札記,在外頭事忙得亂蜂蜇頭,皇上布置的書也沒有讀完,就這個敷衍皇上,奴才很不安的,請皇上御覽。」

「你很有心嘛!字也有長進了。」乾隆接過隨便翻了翻就放下了,「我們滿洲人就這一宗兒令人頭疼,吃祖宗飯自己不爭氣,想起來又恨又沒法子,吟風弄月尋花問柳都是好樣的,說到經濟、生民度支他就一竅不通!」和珅接著這個話茬賠笑道:「皇上說的是!和琳原來想謀山東布政使的差,奴才就沒好話給他,布政使是什麼官?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還管提調官員,你懂?你能麼?——皇上既說到這裡,也觸了奴才心思,在德州府奴才興了土木,在濟南又照樣辦理,有人說奴才是個言利之臣,也引了四書的話說『古之所謂民賊,今之所謂和珅也!』」乾隆聽著已經莞爾,說道:「不要理會他們!再有人說,你就說『今之所謂和珅,即今之所謂「良臣」也』!」

這只是順口而出的借語調侃,不是乾隆的真正考語。但有這句話,和珅一顆心已經平落下來。他原最擔心劉墉福康安在這裡說了什麼,恐懼錢灃在他殺國泰於易簡的事上作文章,現在看來,這些人似乎不屑於背地裡下蛆,至少乾隆恩寵自己的心沒有減退,而且這話傳出去就是「美譽」,能遮擋多少是非——循這樣的思路,那麼要「固寵」就只能更加小心走棋步兒,因沉吟著說道:「『良臣』二字奴才不敢當,但跟著主子這樣英絕千古的帝王,熏陶之下或可略有造就。奴才粗算一下,僅濟南德州兩地建市斂銀,加上工銀補賑,可以省下國庫七十萬兩銀子,於一省而言也是一筆可觀數目。奴才的小見識,『重農抑商』是禮之經,但山東天災人禍百姓嗷嗷待哺,不宜抱著『經』膠柱鼓瑟的,所以有這樣的權宜之計,細想想,有些大臣不以奴才為然,立意還是正的,奴才憂讒畏譏,也還是立德立品不能自信的緣故。又怕各省有所效仿,所以求皇上下旨,明白奴才苦心,說明山東政務不足為訓。這樣,奴才就安心了。」

「你算得上心細如髮。」乾隆笑道,「話說明白了也就結了,特意下旨反而要招物議。也有人說修圓明園勞民傷財嘛!你不必在心。」和珅躬身道:「『勞民傷財』四字是糊塗話,且不論國家興作的本意是彰明治化,就實情說,有些赤貧農人工匠手無分文,只有『勞民』才能掙錢糊口,國庫充盈,串制錢的繩子都爛掉了,借修園工程散財於民,那是天大的仁政,『傷財』傷的其實是庫中無益餘銀。這一條,袞袞諸公沒有想得清楚。」

乾隆原本想召見一下和珅,旋召旋退再議別的政務的。前聽和珅奏陳已經神注,後邊「勞民傷財」印證發揮,更將朝廷財政說得鞭辟入裡,都合契進入以仁治國的孔孟之道,這就不是「精明練達」四個字能夠局限的了。他用賞識的目光看著和珅,只覺得越看越面善面熟,心裡暗思,男子女相卿相之貌,天授的宰相材料來輔理朝務的,因見他項間隱隱有一條肉色紅線,便問:「你耳下那條紅痕,是冠帶勒的麼?」

「這個?」和珅冷不防被他問出這個,不禁一怔,下意識地摸摸頦下,笑道:「這是胎記。他們都以為奴才帽帶子勒得緊。曾和紀昀說笑,他說奴才前世準定是個懸樑上吊的女人,奴才說是個老農,戴著雨笠死在地頭托生出來的——」乾隆笑道:「將軍戴盔,也有這個印痕的——」他目光游移,彷彿在記憶中搜尋什麼,終於沒能想起什麼,又把話題拉到朝務上,說道:「傅恆英年早逝,像他那樣的文武全才,熙朝雍朝能比得及的不多。你和錢灃現在跟上來了,一是要努力,二是留心自己身體,要預備著給朕的下一代出力。錢灃不能在京官任上久留,已經有旨讓他去雲南當總督,兩年之後再調回軍機處,一則他能歷練,二則循級晉升少些口舌。」和珅道:「奴才也想過,從崇文門關稅上頭調軍機章京,又進軍機大臣,升得太快了,不拘哪一省去做巡撫,有了政績再上來,似乎更好。」想了想,又道,「軍機處有阿桂、紀昀、于敏中、劉墉,還有李侍堯也是頂尖人才,人手盡夠用的。奴才少不經事,還該再考察歷練一下才是。」

乾隆因坐得大久,挪身下炕來,端著茶杯在地下踱步疏散筋骨。王廉提著銀瓶進暖閣來要給他換茶,乾隆道:「好好的烏龍茶,你就是沏不出味道來。王八恥雖然不成器,侍候差使比你巴結用心得多!跟著街上的茶博士王八頭們學沏茶,能學出來?你去問問汪氏陳氏,得便兒到傅府向公爺夫人領教一下茶是怎麼沏的!純熱水翻滾著沏出來只是個撲鼻濃香,它不收斂!沒有內蘊,沒有餘香!」口雖這樣說,還是遞過杯來,王廉一邊倒茶,紅著臉道:「奴才這就學去,下次再製不出好茶水,萬歲爺抽奴才耳巴子——這是上回聽主子說容主兒的茶好,奴才照法子辦的——」「和卓氏朕是當客人敬在宮裡頭的,她就倒出白開水朕也會說好!你白長了顆人頭,不會想事兒——去吧!」乾隆數落他幾句,啜茶一飲,笑著對和珅道,「人才豈可一概而論?桓公如無管仲不能安其邦,如無梁邱據何以樂其身?無易牙不得快其口,無豎刁開方不得娛其心。無鮑叔牙呢?又不能去其佞!比如說王恥去了,朕就吃不上好茶,這點子口福也就沒了。朕原是想你留在山東兼這個巡撫或設個總督衙門安你這尊神,但軍機處沒有精於理財的。國庫雖然充盈,內廷支用卻還是捉襟見肘。議罪銀子這一項,要沒有清廉務實善理財務的來管,那要出大事情。放縱了不得了;收緊了,這麼大宮掖,這麼多的貴人,連老佛爺都受了委屈,也不成個體統。你來管著戶部、工部、內務府,可以幾頭照應,于敏中是吏部,劉墉是刑部,有阿桂掌總兒,諸事就妥貼了。」說著,見王廉進來稟道:「阿桂紀昀和于敏中遞牌子,在垂花門外請見。」

「和珅跪安吧,你剛回京,歇息幾日再上值。」乾隆似乎猶豫了一下,看著和珅躬身卻步退出去,問道,「紀昀也進來了?」

「是。」

乾隆哼了一聲,說道:「叫進吧。」說罷返身上炕坐了。隔玻璃窗見和珅與三人在琉璃照壁前覿面相逢,和珅笑著說了句什麼側身讓三人先行,乾隆默然不語端起杯啜了,嚼著一片茶葉等他們進來。一時外殿簾攏響動腳步雜沓,阿桂在前,于敏中緊隨,紀昀走在最後魚貫而入,行跪見禮。看著紀昀容色黯淡,行步遲緩,腰背似乎也有點傴僂,乾隆驀地泛上一陣淒楚悲涼之感,臉上卻淡淡的,說道:「坐吧!」

三位大臣是來回奏接見瑪格爾尼的事的,阿桂主奏,紀昀時而插話,于敏中沒有參與,在一旁正襟危坐靜聽。乾隆也一動不動,直到奏完,阿桂的奏繳禮單送上來,才輕咳一聲說道:「這麼聽來,瑪格爾尼只是辭氣恭謹,仍舊不肯按例行禮的了?」

「回皇上,」阿桂已看出乾隆顏色沉鬱,加了小心說道,「他是化外海域之人,不習我中華禮儀,來北京謁見皇上,是求懇恩准英人進內地來商貿行賈。席間談話也還是有通融餘地的。奴才在一旁思量,這些人惟利是圖,曉之以利害,不難就我範圍。」又將福康安和瑪格爾尼斗鬥的事說了,「他還是怕福康安的。」

乾隆聽了,問于敏中道:「你怎麼看?」

「英國人是得隴望蜀之輩,其奸詐比之羅剎國有過之而無不及。」于敏中正容說道,「覲見皇上,這是多大的榮耀,他心裡想的是『做生意』『傳教』——他們和西藏也想做生意,達賴和班禪拒絕了,就派兵打不丹來威脅!這是陰微小人,斷不能讓他上頭上臉。他不行跪拜大禮,就請他離人!」紀昀說道:「于敏中說的是,臣近日恭讀《聖祖實錄》,康熙二十四年開海禁設海關,待到五十六年又下禁海旨意,其實就貿易而言還是盈利不少的,為什麼又禁止了?這裡頭最要緊的是華夷之防。英咭唎國看來不是易與之輩,看他的東印度公司售賣鴉片,看他覬覦西藏,看他這個瑪格爾尼一頭謙辭卑躬,一頭又不肯如儀行禮,在在處處都透著叵測奸詐,我們自有三教,種種邪教禁還禁不及,他們還想弄些洋和尚來傳天主、耶穌!皇上,銀錢是小事,我們中華博物,除了些富戶購置洋貨裝幌子,買不了他們什麼物件。這傳教一事可非同小可,熙朝上書房大臣索額圖就信天主,非聖無法,鬧出多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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