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四 趁火打劫和珅擅權 乘亂取利殺人滅口

龔義天王炎造反,救了和珅一命。劉墉奉了聖旨又奉顒琰王命「協助福康安」剿滅「逆賊」,一離濟南,和珅立刻掂量出這是殺人滅口的千載良機。若平邑不出這樣的大事,劉墉是正欽差,下頭還有錢灃輔助,像審國泰這樣人物,顒琰也要坐堂觀察。果真朝廷能原宥國泰於易簡,一床錦被遮蓋,好歹他也進了軍機大臣,國泰也許就真的不攀咬他了。但明擺的事,國泰貪賄婪索天怒人怨,比起王亶望一案情罪重得多,貪污的銀子數目也大得多,朝廷部議沸騰龍心震怒,斷無不殺之理。別說是國泰當堂叫出來「你收我七十萬」,就是押赴刑場,道上一嗓子喊出來,頃刻之間就會送了他進養蜂夾道吃冷飯睡死人床等死!因此他盡自明面上竭力鎮定,每天夜裡都是一夢三驚,聽見門動床響都會嚇得一彈而起心跳如兔子撞頭,驚怔不已,饒是他機警伶俐頑皮無賴,後來乾隆屢屢下旨,查辦孫士毅,從輕發落東省屬官,一道聖旨如一記重錘砸在他已變得脆弱的心上,他已經覺得自己撐不住了,要崩潰了。

所以聖旨一下「著劉墉前往福康安行在」,他一顆繃得太緊的心一下子鬆下來,幾乎軟在椅子裡。和珅按捺著一腔狂喜,一頭忙著幫福康安調撥軍需,張致著勞軍送行,又急急發文各府「軍事為最要之務,一切供需如奉鈞旨,先行遵辦再補稟帖,貽誤軍機,本大臣依軍法正律」;——一頭還要因自己「不能隨軍殺敵立功」苦惱得蹙額皺眉,因此,劉墉在平邑城門上的私話,什麼賀老六,以及「三十萬」,儘管是實話,卻不是實情。和珅做作出來是題中應有之義,口頭上有所推委,心頭其實正在心花怒放,劉墉錢灃都是君子心性,哪裡知道他這些把戲?

但若不請旨,劉墉不在位,擅殺國泰,也是件了不得的事,國泰「自殺」要費很大周張,錢灃日日在眼前礙手礙腳,也未必就能下手成功。沒有奉旨,就公堂審斷也不能用刑,派劉全下手,自己也難脫干係——和珅一夜沒有合眼,總算想定了主意,天不明就翻身起來掌燈。

劉全在外間聽見動靜,三下五去二蹬褲子披衣過來,揉著惺忪的眼睛道:「中堂爺前半夜沒睡好,回籠覺再眯一會子吧,天還早呢——」

「後半夜也沒睡好,已經錯了睏頭。」和珅站在床邊一邊撒尿,一邊說道,「弄毛巾擦把臉,磨好墨,我要寫奏摺。」

劉全答應著,叫人把尿罐子提出去,沖了熱水涮毛巾擰乾了遞上來,笑道:「爺的心思奴才有什麼不明白的?劉大人這一走,您就是濟南王,叫誰死誰能活?您這是要請旨,萬歲爺不叫殺,反而麻纏!」

和珅不動聲色擦乾了臉,這個劉全說話直隆通兒,還和過去貧賤時那樣,怎麼成?他皺了皺眉頭,看著劉全橐橐磨墨,緩緩說道:「劉全,我已經幾次跟你說了,你現在是朝廷官員,有功名有身分的人,沒有讀過書也沒有見過事嗎,怎麼說出話來仍舊放肆,一付流氓相,一口痞子腔?作事若不能光明正大,我有法子開銷了你,實心實意為朝廷打算,我就能升你的官!」

「啊——是!」劉全怔了一下,立刻收斂了一臉精明相,變得溫馴靦腆了。為他這張嘴臉,和珅明斥暗勸,已經說過多少次,已經老實了許多,今兒也是高興得一不防頭露出了本相。他跟和珅多年,官場大小人物見得多了,已經摸透這些人秉性:再齷齪的事,只能心裡想,臉上不但要莊重肅穆,所謂「胸中正,眸子瞭」;說出話來更得要「光明正大」,天理人情上頭站得住腳,拿得到桌面上——官大過知府一級,就是背後私地說話,也得留心帶上子曰孟雲聖恩如天這類話頭——他嚥了一口唾液,涮了筆鋪紙,訥訥說道:「國泰斷然難逃王法。我是有個混帳想頭:您一刀剁了他轅門外,百姓誇您是青天,皇上也要讚您有風骨有氣力。這大好事,劉大人回了濟南就輪不到您了——我想錯了,中堂爺只管訓斥責罰——」

——話這般說出來就差強人意了,和珅聽他改錯糾謬還算迅速,滿意地點點頭,說道:「盼我在皇上百姓面前露臉,這個想頭不算混帳。但這麼大事得請旨,懂麼?我不能趁劉石庵不在自己專擅,沽名釣譽的,叫人看著噁心。」說著提起筆來。

這個腹稿打了半夜,和珅寫起來幾乎文不加點,請了聖安,又說明劉墉已經離濟,「龔三瞎子王炎逆賊之亂可望數日之內敉平」,接著便臚列國泰罪狀,卻是另出蹊徑,除了「欺君」「害民」兩大罪不消說得,第三「大罪」是「養癰」,精心結撰煞費苦思:

山東,明衡王封藩地也,且居聖府淵茨,盜跖潛於綠林,遺民伏於山野,亡明遺根猶在,勝國孑遺不死,此巨姦猾寇臨海而居,何事不可為?遠者溯及聖祖世宗廟,有於七、齊二寡婦、劉黑七之變,近者王倫、龔三瞎子已非「罔顧國法」之一詞可置,乃教匪盤結,公然樹旗倡導復明滅清。刁悍民風復以謬解聖人經義,視君父若仇寇,謂治化曰粉飾,亦非「治安不綏」一詞可言。實我朝廷心腹之癰、社稷肘腋之患也,而國泰於易簡養之、呵護之,遂成愈變而愈烈,愈演而愈難善後。奴才目視福康安調兵度支,軸轤供應,心竊畏之、歎之,轉而切齒痛恨國泰之誤國也。今大軍初動,民間驚懼,謂有「官軍所過寸草不留」之謠言,且謂朝廷「護短,不治貪官,單剿難民」之語,國泰於易簡養癰遺禍之害更見昭彰。且案情已明,主犯久羈不加處置,愈啟民間之疑,恐有傷我皇上以寬為政、仁澤愛民之心,是國泰罪大惡極,聖聰聖明覺之察之,愚民無知,乃以於易簡國泰身為重臣,反累我皇上仁名。用是請旨,即作雷霆之怒,遍霈甘霖之雨,消弭反側以安民望而息謠諑。

寫完,又看一遍,小心鎖進密摺奏事匣子裡,對劉全道:「這個立刻用六百里加緊遞出去。看錢大人這會子起來沒有,請他過來一道吃早飯。」

劉全笑道:「錢大人是從來都早睡早起的,每日到公解後頭那片竹林子邊上練一趟太極劍才到前頭辦事,這會子怕就要下來了。」

和珅卻是個起居無節的,有時起得極早,有時一覺睡到中午,吃喝玩樂辦差使都沒有一定的時辰規矩,聽了這話倒怔了一下,說道:「從明天起,不管夜裡如何,早晨寅末時候一定叫起我來。」說罷命人端上早點,幾個油角子菜合一杯豆漿胡亂填塞肚子,覷著錢灃從月洞門口過,忙忙的漱口揩手出了臥房,笑道:「南園〔南園是錢灃的號。〕先生早安,是東注〔東注是錢灃的字。〕先生去了西院練劍了?」

「哦,和大人!」錢灃一手握著劍鞘正走著,聽見說話才看見和珅,忙轉過身一揖,微笑道,「致齋大人風趣!用過早點了麼?怎麼瞧著眼圈發暗,沒有睡好?」

和珅一笑,彈彈袖子過來,一邊和錢灃並肩漫步,歎道:「還不是為和琳!你怎麼照應他仍舊不足意!筆帖式當得不適意,給他升了郎中,又進侍衛。昨兒來信,又想外放湖廣布政使,說叫我和勒敏說說保薦他!也不想想,你一個京官,叫人家外任總督怎麼下筆保你!」

「這就是大官的難處了。」錢灃微笑著,彷彿不經意地看一眼和珅,揣猜著他的心思,說道,「好大一棵樹,當然招來乘涼人。令弟我瞧著也不是庸常之人,就放外任歷練一下也是好事。」

和珅呵呵一笑,說道:「我們兄弟捆一處學問不及你東注先生一個小指頭。我自己心裡明白,是沾了旗人的光,又有阿桂、傅中堂援手提拔,這才上了高枝兒。其實萬歲爺心裡真正器重的是你先生啊!」他慢慢踱著步子,皺眉沉思著,問道,「依你之見,國泰案子怎麼料理好?」

錢灃隨意散步,眼望著前面的卵石甬道說道:「我看皇上的意思,允許山東各官改過自新,實在也因為如今貪官誅而不勝誅。一個『明刑』,一個『弼教』,不能明刑,單是勸化,冥頑不靈之徒就不知畏懼。所以,國泰於易簡斷無寬赦的事。不過,這事情要等劉大人回來才能合奏請旨的。」

和珅一笑一歎,說道:「道理還是你想得透,我就想破了腦袋瓜子也不能這麼明白。不過呢你想,東省龔三瞎子橫裡一炮這麼一折騰,福四爺的犒賞銀子就是三十萬,打下來,慰勞從征家屬,賠補民間戰爭損失,重新組建平邑政府,遣送流配逆匪家屬,加上原來賑災銀子,還有十五爺要的魯西治理鹽鹼地的銀子——共是若干?」他舐了舐嘴唇,耷著眼皮嚥唾沫,連剩下的話也嚥了。

錢灃聽了疑竇立生,問道:「那——依和中堂之見呢?」

「我想的是議罪銀子一層。」和珅正容說道,「朝廷用錢的地方太多了,一是兆惠海蘭察,是個花錢的主,再一個就是我和珅,管著修圓明園——那園子得用金子舖出來。實話跟你東注先生說,聖祖爺定的永不加賦,皇上又年年蠲免錢糧,要不是關稅和議罪銀子,戶部的庫底子早就掃他娘的精光了!」

他的話意已經明白,錢灃放慢了步子,兩手在背後擺弄劍柄,一付專注神情聽和珅講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和珅也不看錢灃,說道,「我知道。」

「沒有,我在聽致齋大人說話。」錢灃說道。

「你在想:和珅這個官場痞子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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