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三 福公爵血戰觀星台 起義軍全軍殉義節

這一夜福康安沒有合眼,幾乎整夜都在思索卯時總攻後的軍事措置,玉皇殿中給他臨時擺放了沙盤地圖,熟悉得一閉目就全圖閃在心裡,還是不時起來,自己秉了蠟燭照著看了又看,累乏了就在臨時搭起來的鋪上略躺一躺,想起什麼事就騰身起來再看地圖。愈是臨近卯時,他的心便愈是煩躁。興奮裡又夾著緊張,期待著又有一絲不安——畢竟三路大軍包抄的不是個小山頭,而是二百里方圓的龜蒙頂。互相聯絡都用起火信號,快固然是快了,也有一宗不好,若有意外變故無法詳細報知,而且起火信號白天不易看得清楚。因此,從下午開始,他便派出幾隊本地兵士出去「探哨」,每隔一刻向他報一次軍情,不但要劉墉和葛孝化的信號,龜蒙頂、涼風口、惡虎村、聖水峪諸路也都有偵探隨時聯絡報告。王吉保見他累得連連打呵欠,也覺心疼不過意的,一邊端茶擰毛巾不住侍候,勸道:「離卯時還有一個時辰呢!爺您只管打個盹兒,小事就算了,有要緊事我喊醒您。」

「你能處置軍務?什麼是大事?什麼又是小事?」福康安沒好氣地說道。自己也知是累得光火,故緩了口氣,歎道:「阿瑪在金川是用信鴿傳遞軍情,還是他老人家有辦法啊!我這裡忙個不了,橫不楞子還又來了個十五爺——你想想,這裡打亂了,十五爺出個一針半線的差錯,誰當得起這個責任?」

王吉保道:「也是的,十五爺來湊個什麼熱鬧?請他到營裡來,又不來,問他在哪裡住,又不說,這爺真難侍候。」

福康安卻不願在奴才跟前發顒琰的私意兒,好氣又好笑地雙手捂著口呵欠著,嘟噥不清地說道:「他也是好意,怕到軍裡來掣肘營務,怕我為保護他分兵。唉——」顒琰這層「好意」之外,明擺著還有要在剿匪功勞裡分一杯羹的「歹意」,說著就礙難啟齒了,他傅家和魏佳氏、顒琰家世淵源,原本並不在乎他來分點功勞,但這一來,軍務上頭又加這一重責任,反倒使福康安更是不堪重負。思量著,又加了一聲歎息:「這又何必如此張致呢?」

正說著話,聽見外邊石甬道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登登」地撼得地皮直顫漸漸近來。王吉保正要問話,一個兵莽莽撞撞衝門而入,身上帶的風忽地將一片蠟燭吹得一暗,那兵似乎有點迷惘,看一眼福康安,手指著外頭道:「下來了!——他們都穿白的,下來了!」

福康安一愣,情知軍情有變,「啪」地一拍神案喝道:「你慌什麼?慢慢說!」

「是!是——龔三瞎子的人下山了!」

「有多少人?從哪條路來,往哪裡去?」

「都下來了!山道上擠的都是!像白螞蟻下樹似的……天太黑,看不清楚……前頭的已經到了山腳,後頭的還在路上……」

王炎居然提前棄寨,主動前來攻擊!福康安千思萬慮挖空心思,也沒想到他有這個膽略!這下子變起倉猝:本來是三面夾擊包抄合圍的大局,一下子變成了自己一方獨自和逆軍對壘!——他們正在集結,後邊的隊伍在山道上,只要突然迎頭痛擊,立刻就會亂了陣腳!——這個念頭一閃,福康安立刻自己就否定了它。那樣一來,王炎立刻就會縮回龜蒙頂,在山寨死守,變成曠日持久的攻堅戰。但若靜靜看著他們整隊,又不知他們運動攻擊方向,倘若王炎部不強攻硬打,趁黎明向合水方向挺進,那就變成追擊戰——在山道上比腳力,官軍無論如何不是這些山寨逆民的對手——一霎時,福康安動了無數念頭,終於決意「不鼓不成列」,重新布置作戰方案。他鎮靜地掃視一眼院外,算計一下兵力,說道:「現在傳令賴奉安,派五百名軍士向城東運動,堵塞祊河河道。王炎如果攻城,虛應一陣向城南退,只許敗不許勝——他能擋住東南兩路敵人逃路就是大功一件——敵人如果搶攻奪路,可以後退,不許讓路,把王炎粘在河道上就成!」

傳令兵答應了往外跑,賀老六已經進來,他已知道有敵情,目中灼灼生光,大聲請示道:「龜兒子們正在集結,這時候好打,一打就亂了!」福康安道:「一槍也不許打!弟兄們都起來了沒有?」

「起來了,聽大帥的令!」

「你帶一千五百人,」福康安咬著牙,一臉獰笑說道,「運動到賴奉安大營以西。敵人下來有三處攻擊方向,一是原來阿葛哈大營,一是平邑城,一是我這裡玉皇廟。無論攻哪個方向,你暫時不要行動,只是切斷敵人歸山道路和向合水的驛道——打爛了不要緊,肉爛在鍋裡!」

「是,標下遵命!」

「葛逢陽!」福康安又叫道。

「奴才在!」

葛逢陽就守在門口,向前挺了一步,聽福康安下令。福康安沒有馬上說話,審視他良久,輕輕歎息一聲,說道:「你帶三百人到城西北角,看著逆匪動靜,他要攻城,或者來打玉皇廟,你都不管,等我的號令。如果去打原來阿葛哈大營,你要開槍誘敵。最好誘在西門外合圍殲滅。你要明白一個道理,這個平邑城地勢低,是個易攻難守的地方兒,他不到兩千人,只要進城,或者沒有營盤據守在野外,好打。明白麼?」

「奴才明白!」葛逢陽大聲應道,他又猶豫了一下,說道,「那——爺這裡就剩不足二百兵了——他們要是攻玉皇廟,那可——那可……」福康安點頭一笑,見那些道士和嚮導都過來了,站在殿門口惶惑地看自己,因道:「不要驚慌,你們隨這位管帶出廟,有火槍隊護著,決計無礙的。若因軍事損毀廟產,損失多少賠償多少!」葛逢陽道:「我是誘敵,帶那麼多火銃做什麼?我帶兩枝槍,其餘火槍隊跟爺!」

福康安凝視著葛逢陽,說道:「你是誘敵的誘餌,魚是要吃餌的。我要叫他捨不得,吞不下。你可明白?這樣,我留下十枝火銃,有吉保和我們的家丁,還有賀老六的一百多親兵護衛我,足夠了。他要全伙來攻玉皇廟,你就傳令各路人馬到外邊夾擊。我強敵弱,又是白天作戰。劉墉攻山,如果見是空寨,也會來增援的!」

一陣陣輕微的騷動之後,大廟裡寂落冷靜下來,偌大的院落裡黯黑不聞人聲,幽深得像沒有底的古洞,只受了驚擾的樹鳥偶爾一聲怪叫,剎那間又陷入更陰森恐怖的岑寂黑暗之中。玉皇廟地勢偏高,北面倚著龜蒙頂山根,向東下去是祊河,西邊有一道被山洪沖刷下來的乾河溝,站在廟山門口就能鳥瞰平邑半個城,但此時外邊雙方軍隊都在運動,無論如何不能暴露指揮位置,只可派零星探哨出去偵探。事急關心,又不能親自出去觀望,饒是福康安鎮定,大冷天兒,腦門子上竟滲出一層細汗來。王吉保守在殿門口,一般也是心提得老高,廟裡只剩下不足二百人,萬一敵人覺察,一窩蜂圍攻上來,官兵雖多,遠水不解近渴,五步之內血濺當場,別說有三長兩短,就是傷了福康安一根汗毛,自己這個「功奴」怎麼向大夫人交代?他轉著眼珠子不停打著主意,趁福康安要水喝,賠笑道:「四爺,白天我仔細看過,這起子賊既然從西邊下山,想攻玉皇廟只有從正門進來——」

「唔,唔?」福康安一門心思都在外邊,聽他說話,半晌才回過神來,一偏臉盯著他問道,「你是什麼想頭?」王吉保道:「奴才想,姓龔的姓王的要是先打縣城,必定要佔這座玉皇廟,他們兩千人,又都是中了邪的,我們只有不到二百人,打起來要吃眼前虧。」他用手指著廟後,說道,「神庫後頭有個觀星台,是道士們守庚申坐著用功的地方,地勢最高,廟裡的樹都比它低,依著奴才見識,爺帶五十名新兵到神庫,隨上火槍,敵人不來,那裡能用千里眼觀陣,指揮也便利;他們攻廟,我在前頭帶人擋一陣,爺從東邊順河就到了城北,調兵從後頭夾擊。他就是土行孫投生的也跑不了,爺說呢?」他知福康安性氣極高,不說「逃」,只說「順河下去」,猶恐福康安不肯俯就,盯著福康安看他顏色。不料福康安連想都沒想就說:「好小子,會用心思!這種仗就是比誰聰明的事兒,他們提前下山,沒有照我原來的設計行事,但我畢竟比他們更提前到了平邑。現在倒是他在明處我在暗處,就是要用點心眼,打他個暈頭轉向!」說罷拔腳便走,命道,「你來調撥人,我上觀星台——把燈熄掉!」

觀星台就在神庫北邊,也是依著山勢壘起的石基土台,共分三層。福康安沒有登到台頂便知王吉保的建議極好,此刻薄曦微靄映照,周圍雖然仍舊蒼暗,山川景物已綽約可見,土台上下長滿了蒿草榛棘,又能隱蔽向外瞭望,居高臨下,不但便於發令指揮,且是事有倉猝,也能臨時抵擋一陣。福康安疾步上了台頂,見居然還有幾個供打坐的石礅,不禁高興地一笑,也不就坐,舉起瞭望遠鏡急不可待地向西探望。

但天色還是太暗,無論福康安怎樣旋動焦距,一切景物仍舊模糊不清,山根背陰處的殘雪和條紋狀的山壑石溝,構成黑白相間的一幅奇怪的畫圖在鏡中延伸,時而變幻跳躍著,根本分不清道路房舍。福康安正在向西努力瞪眼看著,忽然從西南方向「通」地響了一槍,急掉轉望遠鏡看時,仍舊一團糊塗,側耳聽時,連槍聲也不再響了。正沒做理會處,王吉保帶著一個傳令兵連躥帶躍氣喘吁吁上了觀星台,張嘴喘白氣稟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