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暗鳳闕 二十八 落拓皇子再復蒙塵 桃花淵裡聊作避世

「老老老總!」那個「聚賭」的男人結結巴巴哀懇道:「銀子我有,怕劫了,都存在這裡錢莊上……寬限一夜,明兒日頭出來就送過來……」他剛說完,那個哨長嘻地一笑,說道:「成啊!你回去吧,她們留下……嘿嘿嘿……明早帶錢贖人!」便聽一群人齊聲歡呼:「郭頭兒聖明!你回去弄錢,女人們留下!」「明天送不來不要緊,後日也成啊!」「大後日也好啊!……」

至此顒琰等已經聽得明白,這起子敗兵藉捉賭為名,不但敲詐錢財,還要姦宿良家婦女,竟是比土匪還壞了十倍。顒琰想不到山東綠營軍紀敗壞到這份兒上,聽著隔壁淫言浪語調弄嘲噱女人,氣得頭一陣陣發昏,手腳都冰涼。正沒奈何時,聽那商人的婦人「嗚」地一聲號啕大哭,接著三個女人也一遞一聲哀哀大慟。那婦人邊哭邊抱怨丈夫:「你個殺千刀的……我說城裡我姐家裡窮,給幾兩銀子住她家裡……就是王炎反賊殺進城,有這麼糟心麼?就是土匪綁票……也還有個規矩的啊……你這死人,八輩子沒積德的……倒說我頭髮長見識短……」顒琰幾人聽著,一直覺得這個男人是個窩囊廢。正思量間,那男人又說話了,已沒了原來那份可憐兮兮的懦氣。

「長官!」那男的說道,「哪裡不是好相識,何必把人趕盡殺絕呢?我喬家瑞在平邑不是無名之輩,死了的縣太爺陳英是我表兄,你們兗州府劉希堯鎮台是我把兄——不是官親我還不離平邑城呢!——這樣,我說兩個章程你選一個。依我,兩好合一好,過後是朋友;不聽,你們今夜殺了我一家五口,那也是我的命。只一句話勸你,要殺殺得一口人也別留,免得你日後招禍!」

他這一番話不卑不亢不疾不徐,說得金石有聲,似乎倒把那群兵鎮住了。靜了片刻,才聽姓郭的笑道:「還有這一手,敲山震虎麼!不怕欠債的精窮,就怕討債的英雄。不逼你,也沒有什麼『章程』——說說看!」喬家瑞道:「一條,我寫五十兩借據給你,放我全家走;二條,我留下作當頭,放我家人走,明早提銀子來,也是五十兩。弟兄們維持這裡治安不容易,想玩女人,使銀子到花翠閣。要是還不如意,那我方才說了,悉聽尊便!」

一陣衣裳窸窣響過,這些兵士們似乎猶豫著交換了眼色,吳頭兒道:「寫一百兩,你們走路。不怕你飛了天上去——告訴你,別想著有什麼他媽的鎮台撐腰,平邑壞了事,他早撤差了!老子們這裡辛苦,一文錢餉也沒有,不從你們這些老財身上打主意,我們喝西北風?」

這也是一篇道理。這屋裡四個人已經怔了。只聽隔壁磨墨橐橐落筆索索,喬家瑞寫據畫押摁手印兒,帶著家人腳步雜沓離去,猶自遠遠聞得哭聲。四個人料是今夜無事,都鬆了一口氣,剛要再睡,那個郭頭兒問:「都收齊了沒有?老吳,你點過,是多少?」

「收得差不多了。連喬家瑞的算上四百多兩。」那個尖嗓門兒笑道。顒琰等此時才知道他姓吳。聽他說道:「有些只住一夜的,像這樣的——」他頓了一頓,似乎朝東屋裡指戳了一下,「——就免收了。您的話,傳出去名聲不好——」他話沒說完便被打斷了:「毬!要行善,廟裡去!我方才到賬房查了一下,身分、引子都沒有,存在櫃上的銀子有一百多兩——是好人歹人還說不定吶!」

這屋裡四個人頓時心裡一緊,這是說到我們了!他們本來都是和衣而臥,不約而同地坐起身來,暗地裡四雙眼睛會意顧盼。王爾烈便吩咐:「小任子打火,點燈!」就聽隔壁姓郭的怪怪地笑一聲道:「喝!跟老子擰勁兒捉腰子了?我還沒發話,他就『小任子,點燈!』——過去查!」

那屋裡一陣床上響動,提棍子帶刀,碰得叮哩噹啷,接著一陣腳步聲,門「砰」地一關,隔壁不隔門的幾步就到。四個人下床,便見草簾子「忽」地一掀,五六個穿號褂子的兵已闖了進來,帶進來的風把剛點著的小油燈吹得一暗,少頃才又復光明。顒琰看時,進來這群人共是六個,都甚是粗壯,只為首的那個郭頭兒略瘦矮些,其餘五個都挎大刀片子,滿臉橫肉,一手提棍一手提繩,也都在惡狠狠地打量顒琰。顒琰心中一陣驚慌,雙手緊把著床上杉木沿子,強自鎮著心神。王爾烈見打頭的高個子像是隨時都要撲上來的樣子,身子一挺,擋到顒琰身前,問道:「你們要怎樣?」

「要查你們!」姓郭的一雙鷹隼三角眼掃來掃去,問道:「哪來的?」

「北京!」王爾烈操一口遼東話,毫不容讓地說道。

「哪去?幹什麼?」

「到棗莊,給內務府來辦煤炭!」

「內務府?內務府是做什麼的?沒聽說過這個衙門,只聽有個順天府!」

「內務府比順天府大一點,比總督衙門小一點,是專門給皇上辦差的。你沒聽說,是你這人物太小了!」

姓郭的被王爾烈頂得倒噎了一口氣,嘿嘿一笑,說道:「這年頭充大人吃瓜的多了!前日我們查到個小毛頭孩子,他愣說他是福四爺的跟班兒的!方纔那個肉頭掌櫃的說跟我們劉鎮台是把兄弟!再問,興許連冒充乾隆皇上的都有!」他連揶揄帶挖苦,跟來的幾個兵都哈哈大笑。姓郭的倏地一變臉,又問:「到棗莊來的,為什麼不走微山湖?不曉得平邑正打仗?」

「不曉得。我們的堂官就在平邑,不能走微山湖。」

郭頭兒用嘴努努眾人,又問道:「他們是幹什麼的?」「這是我們少東家,石伍爺,他兩個是家人,我是賬房師爺。」王爾烈道,「我們的貨耽誤在平邑,上頭催得急,明兒得趕到平邑!」郭頭兒哼了一聲,一拳支頤,提腳踏在破條木凳上,歪著眼瞇縫著看看唬得變貌失色的魯慧兒,又乜乜緊挨站在顒琰身側的人精子,格格一笑,說道:「你好難剃的頭啊!乍刺兒麼?你的引子呢?就算內務府,也總該有個證件兒吧?」

「引子在包裹裡頭,還有盤纏,怕放這裡叫人訛了去,或偷了搶了,都存在店裡。」王爾烈稜著眉頭說道:「我倒要拿引子,店伙計說住一宿就走的事,不用登記——你把他叫來一問就知道。」「老子沒工夫!」郭頭兒收了一臉陰笑,站直了身子,抬手指定了魯慧兒,說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為什麼女扮男裝?弟兄們,你們說這起子人可疑不可疑?」

「可疑!」

士兵們提足了嗓門齊聲叫道,連隔壁沒過來的兵也跟著嚷嚷:「太他媽可疑了!」郭頭兒道:「帶我們屋裡審去!你是鐵公雞,我有鋼鉗子,不信拔不了你毛!」幾個兵丁便厲聲喝叫:「走,統統過去!」

「慢!」坐在床沿上的顒琰忽然一擺手大聲說道,「你們是什麼人?你有勘合引子麼?徵收錢糧是地方官的事,綠營兵有這個權?你大膽妄為!你比土匪還不如!」郭頭兒奏過來,嘻嘻一笑,像瞧什麼稀罕物兒似的盯著顒琰,滿口酒臭熏得顒琰身子直趔:「怎麼,老爺是土匪?土匪就是土匪,不當土匪誰給吃喝兒?你這不諳世事的小兔崽子,老子——」

他伸手就抓顒琰領子。人精子在旁再也不敢忍耐,又不敢違了顒琰不殺人的禁令,在旁一伸左手,卡了他下頦,右臂急速出掌,插入郭頭兒懷內,只一拎,那郭頭兒半句話沒完,「媽呀」大叫一聲,紙鷂子一般向後「飄」去,「呼通」一聲全身砸在籬笆牆上,把籬笆砸得稀爛,人已是過了隔壁,屋裡頓時泥皮、草節亂飛,濺起的灰塵霧一樣騰空而起。

這下子連隔壁都亂起來,一片叫罵聲中夾著嘰哩古嚕亂響,喊著「有賊!」「強盜下山了!」拔刀持棍,有的往外逃,有的從窟窿裡往這邊鑽……姓郭的大約頭在什麼地方碰了一下,一手提刀一手摀頭頂,晃蕩著又鑽回來,指著顒琰大叫:「他們都是賊!兄弟們,咱們人多,拿下他們請賞呀!」一時便聽店外大鑼篩得滿街響成一片:「點燈籠上火把,惡虎村丁們拿了賊祭村神啊——」頓時街上也熱鬧起來,各戶壯丁招呼著,呼喊著「護村」,叫罵著漸漸近來,雞飛狗吠的似乎滿村是人,沸湧而來。

眼見就要吃大虧,人精子急得通身冒出汗來。見王爾烈擰著眉頭兀自想主意,顒琰猶自強作鎮靜,煞白著臉叫:「叫他們來,叫他們都來,敢造反麼?!」慧兒還忙著跪趴在炕上,死命拽著拉行李褡子。人精子聽得清爽,外頭的兵已經跑步包圍這房子,真的急了,一躍上床,從行李褡子裡抽出乾隆賜給顒琰的短槍和那串黃蛇似的槍子帶兒,一兜兒捧給顒琰,急急說道:「這裡不比黃花鎮,三十六計——走!爺帶上這,他兩個跟著,我斷後——有攔著的,把慈悲放放,衝他腦袋瓜子就開火兒!」那郭頭兒還站在籬笆窟窿口,怔怔看著他們張忙,此刻才醒過神來,跺腳扯嗓子,傳出吃奶的勁大叫:「堵住門!狗日的要走!」

「砰!」

一聲脆響打得郭頭兒噤了聲,也蓋倒了屋裡屋外的人聲——是顒琰衝郭頭兒開了槍,連他自己也嚇了個怔:七歲之後他和哥哥弟弟天天較射,年年秋獮,射狼射豹十發九中的。但對準人開還是頭一回,倉皇間沒有半點準頭,那子彈打在郭頭兒腳前地上,崩了個花兒又跳起來,打在郭頭兒手掌上,頓時淌下血來。郭頭兒也是一個懵怔:這是什麼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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