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暗鳳闕 二十五 承奏對阿桂談政務 說笑話皇子獻色笑

阿桂幾乎是一路小跑進來的,直到進養心殿東暖閣,重重地雙膝跪下,兀自不住地喘粗氣,一邊叩頭一邊說道:「主子……想死奴才了……您身子骨兒可好?兆惠、海蘭察也著實惦記著主子,他們說……」說著,聲音已經發哽。

「起來慢慢說。王廉,扶起桂中堂坐了……」乾隆見他這般情重戀主,心頭也一陣發熱,卻笑道:「朕算計道路里程,你昨個兒無論如何該到京的。敢怕是路上不好走?」上下審視阿桂,見他穿著又厚又重的老羊皮袍,腰帶掛劍鉤旁還掖著兩隻油乎乎的大手套,也是羊皮的,黧黑的面龐被塞外的風沙吹得破裂了,看去甚是粗糙。不由點頭嘆道:「難為你這趟差,著實辛苦了!難道連點搽臉的油也沒有?嘴唇都裂得結了痂……這屋裡熱,把你的老羊皮袍子脫下來吧。」

阿桂一直眼不錯珠盯著乾隆,抿著嘴小心啜茶,笑道:「到了主子跟前,身上是熱的,心裡更熱,已經熱了索性熱到底罷了。奴才兩三個月沒洗澡,脫下衣服汗臭烘烘的怎麼好意思的?主子說搽油,更不敢了,下頭幾萬人馬,我油頭粉面的,怎麼帶?上回勒敏派了個押糧官到涼州等交接,打扮得像個粉頭,要吃青菜要洗澡,頭上還打油!海蘭察底下幾個兵趁他獨個出營遊玩,摁到沙窩子裡臭揍一頓,一邊揍一邊說:『請你這小白臉兒吃沙雞!』他到我那裡哭,說『沙迷了眼,不知道誰打的』。我很疑心是海蘭察這活鬼支使的,叫了來問,他還不認賬,說:『我是皇上得力走狗,正經事還忙不過來,怎麼會關心這畜牲?』」

乾隆聽得哈哈大笑,說道:「好,好!海蘭察帶的好丘八爺!」阿桂道:「帶兵就是這樣,對了緣分,他情願當炮灰,給你擋箭擋槍子兒;他覺得你不地道,再大的官勢也沒用。太湖水師一個參將,洗澡時候,幾個部下千總浮水圍過來,說『幫大人醒醒酒兒』,問他何月何日冒了某某的功,又暗地給誰誰穿過小鞋,黑吃了軍餉又往旁人頭上栽贓,又吃了多少空額。他自然不肯承認。那些人都是水性極好的,就把上司在水裡倒豎過來,快憋死才又放開再問,到底問了個清白,這群部下才鳧水去了……」乾隆皺眉問道:「他是參將,難道沒有親兵戈什哈跟著?由著人往死裡擺治?」阿桂道:「這個人又貪又苛,人人恨得沒法子,瞧著有人玩他,樂得躲得遠遠的打水仗,大聲嬉鬧裝聾子,待到他『招供』,這才過來,亂哄哄連說帶笑都裝沒事人,也就不了了之。當時也是海蘭察在水師提督上,說這『風俗』不好,尋個別的不是,調了那參將去守倉庫;下頭的人也不說他『犯上』,都送了地方鎮守使,剝了軍權完事兒——海蘭察和兆惠都是曉事人,大事上頭不糊塗。」乾隆拈髯笑道:「朕知道。起用兆惠到金川,把他仇人送到軍中給他解恨,聽說是摑了一耳光摔了個馬爬,當眾說饒了——這是德量。大將軍麼,以德報怨,論功行賞,這才帶得兵嘛!」

君臣二人久違重逢未提及政務,只是閒言絮語,溫馨親情如同家人。又說及尹繼善、傅恆相繼故去,于敏中、紀昀雖然得力,似乎都還不能總攬政務。乾隆猶然又想起中宮內闈的糟心事,不禁喟然,說道:「紀昀在軍機處一向只管修纂《四庫全書》,和于敏中一樣威信不足以統馭全局;劉墉、和珅就進來,資望也不能服眾。說起來可笑,朕現在其實辦的是領席軍機大臣的事!你回來了這就好,傅恆不在了,你要當起首席軍機大臣的責任,朕肩頭也能鬆和一些。」

「奴才等會兒退出去就到傅恆府。」阿桂大約覺得熱,用手提了提前襟又放下來,沉思著說道:「傅恆一生最大的長處就是蒙寵不恃寵,誠意待下不驕下,終其生主子器重不敢稍有怠懈。這是德量,其智慧還在其次,所以皇上倚重信任,下面的人賓服。奴才是行伍出身,比起傅恆,有其坦率無其細密,奔走在軍機處已經足了奴才的材料兒,不敢擔這『首席』的責任,且是傅恆過去也沒有首席軍機的名義。據奴才看,軍機處是皇上處置天下政務的書辦房,似乎不必再有領班。天顏近在咫尺,小事有六部辦理,大事隨時能請旨統籌,也就那麼三五個人,都直接對皇上負責,辦事反而更靈動快捷。皇上留意,軍機處和前明內閣是不同的。」

他說得坦誠真摯,俯仰之間,儼然又是一個傅恆,一邊說一邊沉吟,靜靜地望著乾隆,離別不久,卻已顯得城府深沉。乾隆遂點頭微笑:「那就依你,雖然可以不分首從,但你是滿洲老人兒,和珅、劉墉還稚嫩,于敏中和紀昀也不成,有事軍機處集思廣益,誰來集?還要你來嘛!」他一邊說一邊想,又道:「傅恆病重,外間就有些議論,說有人亡鼓息,軍機處人事換馬的話。你聽見了這話沒有?你怎麼想這件事?」

「奴才聽見過。也有說奴才是傅恆班底的人,還有紀昀、李侍堯的閒話。」阿桂老老實實說道,「傅恆在位日久位高權重,有這些議論不足為奇。當日皇后鳳駕薨逝,就有人說傅恆要失勢,奴才以為這是市井之徒庸俗無聊之見,誰在奴才跟前說這話都要申斥他!因為傅恆實在沒有結黨營私的情事,衡人論事不以私人成見。我、紀昀、李侍堯雖然私交很好,但栽培、發現、提拔任用,不是傅恆的推舉,連傅恆在內也是皇上聖躬獨裁晉陞上來的。說這個話,雅一點是以螢蟲之明度天心之月;說俗了,小看了傅恆更小看了皇上——皇上豈是可由人臣能左右的?所以聽見這話,奴才不憂不懼,只是覺得可笑可憐。」這顯是早已想定了的奏對,說得透徹有力。略一沉吟,又嘆道:「一代後生追前輩,傅恆秉持重器二十年,乍然離去,人事有所更張使政務能順利實施,不但應該,也必得這樣做,似乎也不必在意有什麼議論。皇上的宗旨從來沒有變過,傅恆就是活著,升降、黜陟也是朝廷政務的常事。哪有一成不變的理呢?」

乾隆聽了一笑,說道:「想得面面俱到,可見還在讀書哦!軍機處新進幾個人,怕的就是新老不合。『將相不和,國家之害』,這是《將相和》裡廉頗的話吧?和珅早年是你的親兵,連戈什哈也算不上,現在和你平起平坐……嗯,這個這個……」下面的話他覺得礙難啟齒,便住了口。阿桂微笑了一下,在他心目裡並不對和珅有惡感,但也只覺得他是個侍候人的好料,鑽營得無孔不入,伶俐得叫人眼花。要放在他來任用,抬舉一點也就給他個工部司官罷了。可和珅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自己攀龍附鳳,斬將奪關連連騰達,在如此繁複紛變的中央機樞人事中如入無人之境,沒有過人之處是萬萬不能的。他覺得自己眼下還想不透這個人,因道:「和珅跟我時日很短,是他自己的能耐主子賞識,才得平步青雲的。奴才和和珅沒有恩怨,既是同僚,一定好生共事,斷不至因昔日分屬上下逞今日之強,也不敢因昔日同部瞻徇今日是非。」「很好,這樣朕就放心了。」乾隆滿意地笑道,「軍事、政務的事你多留心些,財政上的事是和珅,劉墉和于敏中分管治安和吏治。一路上朝廷詔諭都發給你看了,朕別無所慮,兆惠那邊一旦冰封解凍,要立即進軍。福康安這邊也不能出意外,首剿不利,再剿就十倍艱難——金川就是例。你大約還沒有進餐?本想賜膳的,在朕這裡你也進不香,這就跪安吧。今日不必辦公了,明個兒早遞牌子,先見見太后,陪朕送太后上正陽門。」

「是,奴才遵旨!」阿桂肅然說道,「石家莊到高碑店一帶下了暴雪,壓塌了幾千間房子,奴才在那裡安置了兩天,得趕緊調運煤柴米麵過去。奴才已經下令洛陽綠營,連夜用車運送退廢了的軍用帳篷。這裡還要請旨,圓明園修造用的餘料,殘磚短木之類,便宜作價給戶部,賤售給這裡災民……皇上,那裡雪下二尺,景象真淒慘哪!都是一家人捂一條破濕被子,縮在廟裡吃凍窩頭喝涼水,走一路都是哭聲。奴才著令幾個縣衙、文廟、書院這些官用房舍都騰出來了。雪化天暖傳起疫來,更是不得了的事……長江北各省巡撫,奴才也都要寫信關照一下,有這種事也照此辦理。皇太后、皇后和聖上都要上正陽門,奴才還要陪李侍堯城裡走走,看關防治安別有什麼疏漏。忙過這一陣再歇息不遲,好在奴才是個猛吃憨睡的,一覺好睡就打起精神了……」說完這才起身,臃臃腫腫行了禮退出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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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永巷進天街,阿桂看天色,只見灰濛濛不厚不薄的雲浮翳似的凝著,看不見太陽也見不到日影,掏出懷錶看時,是午過一刻。在隆宗門內已站著一大群官員,六部三司的都有,有的認識,有的只是面熟,阿桂便知是得了自己回京消息專門迎候來的;還有幾個蹺足引頸,巴巴地看著自己笑的,是離京前的「老油條串門戶」,仗著早年和阿桂是「貧賤之交」,為自己調優缺的,給兒子謀差求陞遷的,綠頭蒼蠅般沒皮沒臉整日纏繞,自己這剛回京,前腳進來後腳也就來了。阿桂不禁又好笑又好氣,就在軍機處門口站定了,雙手一拱又一揖,說道:「諸位老兄,兄弟剛剛見了駕,回京還水米未進呢!還有多少交辦差使要料理,所以這就算見面了。兄弟不敢大樣,要請諸位鑒諒,外省遠道來的有急務請在這裡候著,其餘老兄除了軍情重務救災政務要回的,且請回步。我就是給皇上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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