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暗鳳闕 二十二 御花園遊園驚憶往事 福康安居喪慷慨請纓

接連兩天乾隆都宿在養性殿容妃的寢宮裡,他想趁著元宵節前政暇公餘好生鬆散一下繃得太緊的心。紫禁城西半邊無論翻哪個宮的牌子,一大早就有太監聒噪,又是叫「撤燈火,撤千兩(鎖)」,又是掃地。年節期間各宮妃嬪串門閒話,見面互道年喜問安,聲氣兒雖都不大,又遠隔重垣,但他自懂事就早起慣了,醒得早,再隱隱聽見這些動靜,想再入夢睡個回籠覺比登天還難。容妃這女子比別個「主兒」另有一樁好處:房事上頭不甚兜搭,得寵不恃寵,處得淡淡的各自隨意。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只要他醒著就千方百計扭捏揉搓,「請皇上龍馬精神,再……」弄得人神昏身軟,情思不振。因此,倒得兩夜好睡。

初七早晨,乾隆直睡到卯正時牌才起身,和卓氏早已醒得雙眸炯炯,躺在他身邊看著濛濛清亮的窗紙出神,見他著衣,也忙起來侍候洗漱,用過早點,就大座鏡前請乾隆坐了,在旁邊給他梳理髮辮。乾隆見她覷著眼用纖指在頭髮裡撥弄什麼,笑問道:「看見白頭髮了麼?」

「是,一根大(粗)的。」和卓氏孩子氣地一笑。「我到北京,最可笑的就是看到男人們都留辮子,額頭上的頭髮又剃掉了。這不好看,不過看慣了也沒什麼,想起來又可笑——大皇帝,您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為什麼不下令不要這根辮子?一一我把它拔掉——好、嗎?」

乾隆微笑著一擺手止住了她,嘆道:「這是祖宗家法,沒法子的事。二十年前我就想革了這身滿裝。太后,還有那些王公親貴沒一個不反對的。硬要革,沒準兒就把我這皇帝給革了!滿洲風俗女人剪髮是大忌,剪掉頭髮就是說不愛她的丈夫了。男人要留辮子剃頭,不剃頭就是要死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就像你頭頂上的真主一樣真。」乾隆緩緩說道,「日後我帶你出宮,在街上能看到理髮匠剃頭的擔子,一頭擔著火爐子熱水盆,另一頭是個小抽屜桌子。」他拍了拍和卓氏的妝臺,「樣子和這一邊有點像——上邊挺著一根鐵條,那是一點用處也沒有——你知道是幹什麼用的?用來掛割掉了的人頭。」

「啊!」和卓氏輕輕驚呼一聲,手一顫,幾乎掉落了木梳,「這麼殘忍的?」

「不是殘忍,是殘酷。」乾隆悵然說道,「要漢人剃頭,不剃就割頭掛在鐵條上。這叫『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不梳辮子就是不服從新的王朝統治,就要一樣殺掉他!這是政治,要讓漢人從心裡到全身都明白,他們已經換了新的主人。單是揚州一個城攻下來,十天裡頭就殺掉了三十萬漢人——所以我要以寬為政,時間能洗掉恥辱和仇恨,百年過去,不能回首也就回首了。」見鏡中和卓氏玉容失色,拿著木梳忡怔,乾隆噴地一笑,說道:「這都一百三十年過去的事了,你這是怎的了,嚇得這樣?我們一道去太后那請安,好麼?」

和卓氏勉強笑笑,用明黃絲絛在乾隆辮梢挽了個花結,又鬆鬆地把漢玉絡子繫在乾隆的臥龍袋邊,退到一邊說道:「我跟從主人去。」芍藥花兒在旁道:「奴才這就吩咐他們備輦。」

「不必了。」乾隆站起身道:「朕同貴妃散步過去,你跟著侍候就是。」

「扎……」

※※※

三人出養性殿看時,太陽已經出來。只是宮牆殿房櫛比鱗次擋著,下頭陰寒冰冷,宮牆上黃琉璃瓦、罘罳、銅馬獸頭都映在初升的朝陽中,金燦燦明晃晃輝煌耀目。乾隆到南北巷口,彷彿猶豫了一下,見秦媚媚從南一路小跑過來,便問:「有什麼事麼?」秦媚媚跑得有點接不上氣來,微喘說道:「太后老佛爺叫奴才傳話,她老人家要到御花園裡頭悠悠步兒,請皇上不必過去請安。叫和卓氏預備著,待會兒慈駕到養性殿來坐坐,早膳就在這兒用,不要那麼多禮數,隨分就好。」

「是。」乾隆聽了略一躬身答應,又對和卓氏笑道:「看來你廚子做的手抓羊肉對了老佛爺脾胃了。芍藥兒去傳旨,叫廚子們用心巴結,侍候老佛爺受用了有賞——完了還到御花園侍候。」「扎!奴才領旨!」高芍藥兒扎地一跪,飛也似去了。秦媚媚便知乾隆要到御花園,哈腰側身,帶著乾隆、和卓氏趨北而行。由北夾道近路而西,踅一個彎兒便是御花園東門了。

乾隆一進園子,便知太后還沒到。偌大的園子裡空落落的,只有欽安殿丹墀上幾個老太監在掛鳥籠子,東邊浮碧亭到萬春亭一帶背陽花房的花工太監在忙著往暖房地籠裡添柴,老木禿乾枝椏交錯,本來已掃得一根草節不見的樹下,幾個白髮太監抱著掃帚悶頭認真地掃著,甚是寥落冷清。和卓氏隨乾隆漫步朝坤寧門走著,不禁問道:「傅格達汗,為什麼他們不向您行禮?」

「他們啊……」乾隆微笑著說道:「這都是侍候過康熙爺的老人兒,最小的也六十多歲了,一多半還是又聾又啞,眼神、精神氣兒都不中用了。再說我從來不這時候來逛園子,也不走這個偏門,他們也想不到是我。」

「他們都是聾子、啞巴?」

「是啊,」乾隆笑道:「這有什麼稀奇的?聖祖爺晚年宮裡鬧家務,有些事不能傳出去,所以刺得他們聾啞了,就在這裡照料一下花園子養老。」一回頭見芍藥兒也跟上來,便吩咐:「朕和貴妃散步,你們在這瞧著,老佛爺過來知會一聲。」因見和卓氏站著不動,手指西北說道:「我們到千秋亭那邊,太陽曬著暖和,那邊花房也好看——你怎麼了,有點神思不定?」和卓氏怔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一邊跟著乾隆緩緩移步,說道:「今天早晨聽到的事,都很可怕,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見到更多的事……比如說刺聾人的耳朵刺啞人的喉嚨的……」乾隆也是一怔,隨即笑了,說道:「你是個美麗善良的公主,又生長在域外,有這想頭不奇怪。女人離開政治和戰爭遠一點有好處。所以我一見你就說,不許你干預政務。慢慢你就慣了,就明白華夏,嗯……這個文明和我們是大不一樣的……」他沉吟著,回身指著東邊說道:「我們剛才路過那五座低矮的宮房,曾經囚禁過一位皇太后,人們擁護她的兒子做了皇帝,卻不承認母親的地位,把她在那裡幽禁二十年,待到她的兒子見到她,她已經病入膏肓,雙目失明,牽著兒子的衣服說了一句話:『兒子長大了,我死有什麼遺憾?』就此一慟而絕……」乾隆說著,聲音也顫抖了。

兩個人幾乎同時住腳,站在欽安殿丹墀下不言語。

「那邊,」乾隆又指了指西北角,「那一處叫重華官,那裡邊曾經有個太子,在裡邊躲藏了十年,連老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居然還有個兒子!因為,他的母親不能保護他,別的嬪妃為了自己的地位,寧可皇帝沒有兒子,會隨時害死太子……直到他長成人,才有人告訴老皇帝。父子天性,那孩子一見父親就撲進他的懷中……」乾隆說著,眼中已溢滿了淚,又指南邊,「我那裡叫養性殿,二百年前吧,明代第十一代皇帝叫朱厚照,是個不務正業、荒淫無度的昏君。一個夜裡,七個宮女用繩子要合力勒死他……」

「天哪!皇上……」

「她們沒有成功。」乾隆口角帶一絲獰笑,「黑地裡繩子打了死結……你想想看,皇帝是什麼樣子?宮女又是什麼樣子?」和卓氏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顫慄著說道:「皇上,您別說……別說了……我……害怕……」「聽聽這些有好處。」乾隆鎮靜地拍拍她的肩頭,緩重地說道:「我說的那都是昏君當朝出的事,也已經過去了幾百年。大清建極之後只出過一件案子,就是雍正初年,一個叫隆科多的軍機大臣,帶兵闖進暢春園紫禁城搜查宮掖,雍正爺一道旨就圈禁了他。這也已經過去五十年了。說給你聽是要你心裡有數,這裡是天下四海萬物的機樞,不同於民間,更不同你家鄉那般山清水秀,清淺明朗,警惕戒備些子有好處。」乾隆一笑,「你是個一眼看透到心裡的人,不會有人傷害你,何況有我在!」

正說著閒話,忽然隱隱聽見千秋亭北澄瑞亭一帶有嬉鬧人聲。二人尋聲望去,一帶竹林擋得嚴嚴實實,隔林似乎是有一群小孩子捉迷藏的樣子,有笑的,有拍手的,有嘰嘰呱呱說話的,影影綽綽的都不甚清晰。乾隆側耳聽了一陣,一邊拾級上著石階,笑道:「這是才進宮的小太監了,在重華宮裡聽大太監調教。大概年節管得不嚴,都溜到花園子來玩了。」和卓氏道:「小孩子,愛玩的。」說話間踅過竹林,果然見是十幾個小孩兒在空場上玩,卻不是捉迷藏。大的約可十一二歲,小的只在七八歲上下。有的盤起一隻腳蹦來蹦去撞著「鬥雞」,有的打陀螺,有的扯風葫蘆,還有七八個人圍成一堆兒在看什麼稀罕。乾隆看時,是個頭髮花白的老太監爬跪在地下,在畫著什麼。孩子們誰也不認得乾隆,沒有理會他們,饒有興致地圍著老太監指指劃劃,七嘴八舌議論:

「這是乾清門!」

「這是慈寧宮!」

「這是個女人,怎麼沒穿褲子?精條條的兩條腿,像個妖精!這人有辮子,是男人——也沒穿褲子。嘻嘻……」

有人立刻反駁:「外頭大閨女也有留辮子的,你怎麼知道是男人?」那孩子指著畫兒道:「你看,他腿當中沒蛋!」就有人接腔:「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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