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暗鳳闕 二十 筵歌樓劉墉擒婪臣 恃奸詐貪墨賴黑帳

國泰和於易簡密議對策,有攻有守,攻得不著痕跡,守得嚴密周備,說得上是算無遺策。但劉墉壓根沒有那麼多的花俏舉動,也不照他的「老一套」欽差巡視規矩辦理。當晚就發來鈞諭,說要在濟陽縣就地賑災察辦案件。「何日抵濟南,另當行文通告」,又在諭中剴切知會「本欽差已入山東多日,一切以務實辦差為宗旨。頃奉嘉郡王命,兩項欽差入城迎迓之舉徒勞無益,概行免去,如有函諭即時通稟可也」。

這就是說一切迎送晉見禮儀全免了,有什麼事書信公文來往,連面也不見。雖然說是「年關將近,恐事張揚有勞軍民,各官宜安分奉差,務期平安祥和為要」,但這客氣得未免過分,一連幾天,國泰指使劉墉的門生到濟陽望門投謁,回來都說:「老師在濟陽指揮調撥糧食」,沒有一個拒而不見的,親親熱熱師生敘情,說漕運講墾荒,海天闊地一通快晤神聊,端茶送客歡喜歸來。看樣子欽差行止要等「過完元宵節」才定得下來。還說和珅和錢灃都回了北京,和兵部商議,古北口大營的棉被棉衣軍鞋由山東訂製,給小戶人家婦女冬天尋點營生云云。國泰只探得他不查藩庫,別的萬事不在乎,心下也就解了,眼見將到送灶日,心情既好別無縈懷便約於易簡過府堂會唱戲。

按清時送灶是在臘月二十四(今時為臘月二十三)稱為「念四夜送灶」。濟南和京師風俗大同小異。這時候各家年貨俱已備齊,打年糕蒸盤龍饅頭,掃屋淨院忌針忌線忌裁剪,大盆炸貨臘肉冷肉都在屋裡囤得滿滿當當。城裡再窮的人家,必不可少的要供佛供神供祖宗祭百神避晦氣,二十四下午於易簡升轎前往國泰府,正是出供時分,各門各戶闔家老小差不多都在街門口,各色辮子爆竹扯得老長燃起,和著單響、雙響、二踢腳、火箭,「一本萬利」字號的煙花焰火乒乒乓乓麻麻密密響得沸反盈天,硝煙瀰漫得猶似滿街起了大霧,一不留神爆竹鞭炮就在頭頂上劈哩啪啦炸起,轎伕們走走停停,二三里路走了半個時辰才到。於易簡隔轎簾看見國泰府前牆根,一溜長龍擺著各色官轎,藍呢的、綠呢的,什麼暖轎、暗轎、八人抬、四人抬、二人抬的肩輿、氈包兒納相眼馱轎……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於易簡便知濟南合城文武官員都來了。蹬一蹬轎底命落轎,國泰府的家人已飛跑著迎了上來,呼呼喘著白氣稟道:「我們老爺專候著您吶!」

於易簡含笑點頭,隨著那個長隨拾級升階進倒廈門,果見滿院的官員擠擠捱捱,有的在右甬道邊立談,有的在廊下木條凳上竊語,有的在說笑話互相打趣聊天,人聲嗡蠅不時傳來鬨笑聲。看見他進來,有的矜持恭肅退到一旁讓道,有的迎上來,請安問好寒暄一片聲嚷嚷,飛媚眼脅肩笑拉近乎套交情。於易簡眼見國泰站在正廳階下和濟南道麻建邦說話,兗州府朱修性和濟南首府楊嘯亭站在一旁聆聽,便趨過去,呵呵笑道:「我來遲了!還不開戲?」環顧四周又問:「葛臬台來了沒有?」

「今晚你們別看戲了。」國泰先向於易簡點點頭致意,接著對麻建邦和楊嘯亭道,「看城裡還有多少回不了鄉的叫化子,帶上米、面和肉,一人三十斤糧二斤肉,再給一串制錢,叫他們安生過年。城裡要防火,叫化子們男丁編成兩撥,一撥打更叫防燭火,一撥子預備著,哪裡走了水就去救火。編隊值夜照衙門人的例給錢——過後我叫堂會單請你們。」這才轉臉對於易簡道:「葛孝化身上不爽,高熱頭疼,方才派人來告罪,說今晚不能過來了。」應酬著湊過來請安的官員,又對朱修性道:「十五爺連我也不見,不見你有什麼大不了的?兗州府是孔聖人的故居地兒,他要飽覽文明物化。別犯嘀咕,你要有什麼事,我能不知道?你那地方有三條,孔府是天下第一家,衍聖公要維持好,二是刁佃抗租,康熙年間到如今年年出事,三是近年來邪教猖獗,有的鄉家家戶戶供著什麼『紅陽老祖』,牌位和『大成至聖先師』一併兒——這成什麼體統?明天你兼程趕回去,治安不出事就是功!」說罷,麻、楊、朱三人唯唯而退。

於易簡卻還惦記著葛孝化稱病的事,獃獃地說道:「他唱丑兒是一把好手呢!這『病』也忒不湊巧的了——上回東昌鬧事,叫他帶人彈壓,他是老寒腿發作,去不得;去年刑部查泰安知府受賄賣命案子,說是瘧疾犯了。那是躲事兒我能懂。叫他來下海唱戲,這有什麼?也『發熱』——這人可真是的!」國泰哼了一聲,說道:「各人一個活法。管他呢!他的病不用問,劉大人十五爺回京,立馬就歡實起來了——」一邊說,一邊看著周圍官員,臉上綻出笑來,點手招過濟南城門領〔註:類似城防司令職位。〕道:「岳英賢你來你來!今我和於大人都下場子,缺個丑兒,聽人說你在楊嘯亭府裡下海,把胡麻子都比下去了,你來湊一角!」岳英賢平日大約見國泰一面也難,點名叫他已是受寵若驚,聽了這話身上立時輕了,腳尖掂彈著直要飄起來,滿臉笑掬成一朵花,說道:「這是和大中丞的緣分!丑淨我都串得,嘿嘿,往日看老大人的戲,在邊兒上技癢,急得擰繩攪尾巴,有葛大人在上頭蓋著,我怎麼好毛遂……」

「行了行了……」國泰笑道:「咱們上妝去——來福兒知會院裡大人們到中院去——吩咐叫天子他們預備開戲!叫廚子們預備夜宵、茶水供足了!」說罷興致勃勃往裡走,岳英賢和於易簡一步不拉緊隨進了中院。

這是個三進四合院,「中院」其實就是二門裡院子,國泰愛戲,蓋房時就計劃停當,大廳後邊支柱出簷兩丈許就是戲台,院子東西兩廂一律遊廊出簷,雨雪天氣也能站人看戲,與大廳相對,北院南廂也出前簷,都用紗幕子蒙了擋住,女眷家屬坐得高高的能鳥瞰全場,中間大井院一色青磚鋪地足有畝許大小。比尋常大廟和會館的戲園子地方小,戲檯子卻寬敞得多。此刻下面院裡一個排排茶几矮椅早已擺佈齊整,戲檯子上叫天子白玉蘭一干人都是油頭粉面,指揮著眾徒弟們上妝,十六支胳膊粗的蠟燭煌煌照著,樂鼓班子有的擺鼓架,有的蹺足坐著調弦弄箏。天色雖蒼暗下來,紗幕子後頭還能綽約看見女眷們走動的影子。三個人繞至廳後台上,下頭官員已經魚貫入院紛紛落座。於易簡是打鼓板的,不須化妝,國泰道:「你幫著岳英賢上妝,我到後頭叫我的家戲班子給我點眉。」說著去了。一時眾人坐定,於易簡笑著對台下團團一揖,說道:「兄弟今日掌鼓,出了破相各位多多包涵,兄弟是票友,梨園前輩多多指教!」拿著架勢坐下,極認真地清清嗓子,手中象牙板「啪嗒」一聲,叫天子身著女裝,臨時抓了個口髯戴上出場,台上台下立時一片笑聲,聽他唱道:

杜寶黃堂,生麗娘小姐,愛踏春陽。感夢書生折柳,竟為情傷。寫真留記,葬梅花道院淒涼……三年上,有夢梅柳子,於此赴高唐。果爾回生定配,赴臨安取試,寇起淮陽。正把杜公圍困,小姐驚惶。教柳郎行探,返遭疑激惱平章。風流況,施行正苦,報中狀元郎……

這是《牡丹亭還魂記》裡的標目,帽子戲,概略述說戲本前後情節的,本來用不著唱,叫天子要等國泰化妝,出來臨時湊磨,他半男半女,似淨似丑又似旦,時而窈窕蓮步,時而掀髯揮袖,極平常的段子,偏演唱得搖曳生姿聲如金玉,底下人誰不要湊趣兒?早一片鼓掌堂采聲。叫天子在台上一閃眼見國泰從後院出來,一個大翻轉身,不知是個什麼手法,口髯已經沒了,頭上已裹了網巾,兩道掃帚眉下一雙三角眼,顴骨上還多了一顆蠶豆大的滴淚痣——只一眨眼功夫已變成活脫脫一個老醜媒婆,眾人一個錯愕,齊聲大叫一聲「好!」那老旦藉機發科,連念白帶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原來是修羅天女下塵寰,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渲,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好教我老婆子醜得沒處站。」他指定了後頭「——那不是國大中丞來到了梨園?」

眾人大張著口呆著眼正看,見這一指,驀地偏向東軒,果見國泰纖腰繡裙鴉垂青絲,滿頭插戴首飾行頭,腳穿撒花合歡鞋子,一身杜麗娘扮相,已經走到台角,見眾人發愣,杜麗娘嫣然一笑,裊裊婷婷至台中央對眾斂衽一禮,捏台腔兒羞答答說道:「列位老兄,平日受禮多有怠慢,奴奴今日還禮了……」眾人聽了立時又是一陣轟笑叫妙。那國泰又蹲了兩福。轉臉向於易簡一點頭,「伊呀——」輕聲一吁,頓時滿院肅然。於易簡見他叫板,一頭催白玉蘭:「你是丫頭,還不跟上去?」手中一搖牙版道:「叫《綿搭絮》!」頓時生簫絲絃之音盈庭繞樑。國泰倩身蓮步,隨樂唱道:

雨香雲片,纏到夢兒邊。無奈高堂,喚醒紗窗睡不便。潑新鮮,冷汗黏煎。閃的俺心悠步嚲,意軟鬟偏。不爭多費神情,坐起誰忺則待去眠……

白玉蘭忙道:「小姐,熏了被窩睡罷!」國泰慵懶舒袖接著唱:

困春心,遊意倦,也不索香熏繡被眠——天啊——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

餘音猶自繞樑,略靜一刻,滿台上下爆出一陣驟雨般鼓掌聲夾著堂采聲。白玉蘭扶著國泰下來,叫天子早端著茶迎上來,笑道:「爺沒唱戲,要真下海,還有我們的飯吃麼?」國泰對著扮成老道姑的岳英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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