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暗鳳闕 十四 丘八秀才本色畢露 風流天子意馬心猿

一時門政便回庭來報:「羅佑德和蘇得貴是去兵部領打靶用的鳥銃火藥;蔡暢明是和親王的包衣奴才,散了營去王爺府請安;柴大紀是去燒什麼書,回營才知道衙門開會,就趕著來了。」

「嗯哼?」李侍堯目光霍地一跳,已經黑沉了臉,臉上的麻子都漲得紫紅,咬牙獰笑著道:「只有柴大紀燒書情真,放他進來會議——圖門、阿成,你兩位為什麼謊言欺瞞本統領?」阿成在他冷電似的目光逼視下,似乎不安地縮了一下身子,接著便變得嬉皮笑臉,拍拍光腦門子說道:「軍門別生氣。值當的麼?哎呀你看看你看看……我這記性!蘇得貴是去領火藥了。」圖門是個滿臉橫肉的暴戮武夫,梗著脖子道:「就是領火藥也是堂堂正正的差使!我說提督大人,既然會議,有差使你說就是了——難道就就為點名開這個會?」

李侍堯「啪」地拍案而起:滿堂人都唬得一個股慄:「就為點名我也有權召集會議!」見柴大紀進來行禮,一揮手命「遲到班裡」,接著惡狠狠說道:「我有奉旨要辦的差使,誰有功夫和你兒戲?昨天晚間已經知會今日升衙議事,你們是何等的輕慢,而且敢當堂撒謊欺矇本督!」這三人都是副將實缺,掛著副都統銜,品秩僅比李侍堯低半級,向來在衙門也是說一不二的人物,被李侍堯當眾指著鼻子訓斥,臉都脹得血紅,拉得老長。圖門霸道慣了的,哪肯受這個氣?刷地立起身來道:「你奉旨來點名,發威折騰人麼?我也是奉旨來帶兵的,于敏中也是奉旨召集我們開會的!阿成、穆阿瑪——走,咱們不侍候這爺!」阿成也虎起臉站起了身。穆阿瑪想動,又坐了回去。

「封門!」李侍堯厲聲喝道:「吳世雄,撤掉圖門和阿成的座!李八十五!李八十五!」

滿堂都驚怔了,李八十五沒經見過這陣仗,嚇得兩腿發軟,半日才結結巴巴道:「奴……才在!」

「看來不見血,他們認不得我李侍堯。」李侍堯滿臉假笑,在一片寂靜中說道,「李侍堯與他們二位素昧平生,他們沒來由輕慢我。說假話謊報軍情,還抬出於什麼人抗旨。他們是輕慢軍法,輕慢皇上!——去,請出我的王命旗牌!大門口預備著放炮,升我的纛旗!」他突然翻起臉怪眼盯著李八十五,斷喝一聲:「發什麼呆?去!」

「啊——扎,扎扎!」

死寂的大堂上驀地一陣恐怖氣氛生起。文官武將衙役親兵倏然間毛髮森樹,不知是誰心裡緊得繃斷了弦,一個發暈「咕咚」栽倒在地,更唬得人們一個驚悸。此刻站著的阿成和圖門已是面如土色冷汗淋漓,白癡似的瞪著眼如對夢寐。穆阿瑪坐在一旁也是面白如紙。一時便聽李八十五帶兩名戈什哈進來,把那件神龕似的寶藍色令旗供在當案。李侍堯徐步下來恭肅行三跪九叩大禮,起身收了恭敬之容,輕蔑地哼了一聲,踱近了圖門,用冰冷無情的目光打量著兩個嚇得魂不附體的將軍,聲音卻柔和了許多:「我方才說了,與你們無怨無仇,今日行法至公無私。你們去後,我自然另有賻儀送到府上。」他回身擺手,惡聲命道:「拖出去,不要等後命,立即行刑!」

這一聲令猶如平空驚雷驚庭而過,簡捷明瞭斬釘截鐵沒有絲毫餘地。眼見庭口幾個戈什哈戎裝佩劍,腳下馬刺踩得嘰叮嘰叮進來。阿成頭一個撐不住,雙腿一軟跪了下去,滿頭豆大的汗珠淋漓而下,哀聲懇告語不成聲道:「皋、皋陶大大大……大帥……請請請……刀刀……刀下超生……是我噇了黃湯……不不,是我吃屎不長眼……心裡怪您多事,順口敷衍輕薄……」圖門先還以為李侍堯只是唬人,心裡打鼓臉上硬撐門面挺立,眼見戈什哈們大步走來,一個個凶神惡煞般目露凶光,心裡一急也就「噗通」跪倒:「大帥……是我不懂事……想著沒大要緊的……嫌您囉嗦……再不敢了……」見李侍堯一臉佯笑仰面朝天不理不睬,幾個戈什哈撲上來架起二人就往外拖。穆阿瑪心中雖然驚慌,也隱隱有個「敲山震虎」的想頭,聽到「不等後命」,已知自己小看了這個心狠手辣的提督,就椅中撲翻身跪倒,揚臂叫道:「慢!」——膝行數步緊緊摟住李侍堯雙膝,泣聲懇求道:「大人息怒……息息怒……標、標下笨嘴拙舌,不知該怎麼求情……這兩個人雖罪有應得,一來念及征剿蘇四十三有功;二則平日治軍辦差還算努力,三則您剛上任,他們狗眼不識金鑲玉,胡亂冒犯了……虎威。一到任就殺大將,於您也不利不是?且寄下他們人頭,以觀後效。標下擔保他們再不敢了……」說罷,回顧一干將校:「還不趕緊求情具保?」

那二十幾個將校這才恍如夢醒過來,忽地一齊跪下,文官們也就跪下。從公案前到二堂口,割麥子似的都倒伏在地,齊為圖門、阿成求情。

「你們大約以為,我是虛張聲勢下馬威。」李侍堯格格笑著倏地一收,「再者說,我這三根筋挑著個棗胡兒頭也難以入你們的法眼。所以,就目無皇差,目無上憲!」他的聲音帶著金屬碰撞的顫音在大庭上迴盪,眼瞼壓著,目光幽幽閃爍,「老子二十二歲前白手遊天下,二十三歲天子面試賜進士,二十六歲隨傅中堂打黑查山,活捉飄高斬首三千!一主銅政兩入金川,草寇殺了無數,違令將官也割倒了十幾名。我是天下頭一號丘八秀才,這頂子就是人血染紅的!跟隨萬歲爺幾十年,深知某雖不才聖明高深,但凡誅謬秉公無私。皇上沒有不原宥我魯莽的!論起你二人,殺掉你們我要受小小處分,可這煌煌京城天下都城的九門提督衙門,是宿衛宮禁天子安居垂裳治理九州萬方的要差,沒有規矩還成?嗯?」

聽這兇狠無倫的逼問,所有的頭都低伏了一下。

「既然令衙為你們求情作保,本提督也不為已甚。」李侍堯緩緩踱步,旁若無人地在公案前遊走著,氣沉丹田徐徐說道:「我殺人雖多,本性卻是書生,不是好殺之人——死罪雖免活罪難饒——推到廊下,每人四十軍棍!不許呻吟呼號!」

在劈劈啪啪的肉刑聲中,李侍堯的神情恢復了常態,吩咐眾人「請起」,命人將公座搬至公案前穩穩端坐了,說道:「這次聖上召見,蹙額慨嘆京師衙門紀律不整衙務廢弛。步軍統領衙門雖然也緝盜捕賊,也有糾劾查考百官紀律責任。有政務也有庶務,但它說歸根是九城防務,有幾萬兵,是個軍務衙門。因此皇上諄諄告誡,要從整飭紀律為首,肅清紈袴習氣,給京師各衙立一個榜樣。就這一條上說,『點名』就是差使,圖門也說的不錯。跟我來的有三十多個人,你們可以問問他們,他們在外頭盡有調皮搗蛋撒野惹事的,誰敢點名不到?誰敢這般樣跟我輕慢支吾?」

「而今天理會教眾、匪徒四處煽惑人心,傳佈邪教結堂奉香,在直隸、山東、河南已成蔓延之勢。京師京畿也是黨羽爪牙密佈——名為『天理』,其實仍是白蓮教變種流毒!」李侍堯一口南腔北調抑揚頓挫、侃侃從容而述:「西方霍集占之亂正熾,台灣福建教匪嘯聚,江北六省水旱頻仍人民流離,一旦為教匪所乘,三尺之童皆為敵國,皇上為此焚膏繼晷晝夜勞倦,一頭是整頓吏治,一頭安定民心。這豈是我們臣子荒唐嬉戲怠慢公務之時?京師教匪有異動,唯我是問,這是皇上聖諭,也是我立下的軍令狀。皇上給了我殺人權,我殺誰?」他目光凜凜掃視四方,「誰誤我的事,我先宰了他狗日的!——奶奶個熊!」

他溫文爾雅說著,突然放粗,「丘八秀才」本相畢露,眾人不禁憬然相顧。

「我們想過年,教匪們未必想讓我們安生過年。這就是形勢。」李侍堯侃侃言道,「少不得要大家辛苦一回。我有別的差使,要抓案子,軍機處的差使也不能誤,所以不能每日到衙視事。我不在,穆阿瑪就代理衙務,一要有事立即稟我請示,二要把各營紀律整頓好,聞風即動,無風靜如泰山,三是所有文案、書辦、各司各堂都把自己手裡的差使理清楚,向我稟明施行,按時點卯散衙,不想幹,老子就開你的缺!第四條,我們也要過年。明天,我帶穆阿瑪、阿成、圖門巡視各營,兵士們過年的肉、菜、魚、蛋、被服、武器裝備、營務取暖,該用錢的,問兵部要,打出一份餘額,衙中文職官員的年貨由遲本清會同李八十五統籌採辦。總之是年要過好,平安嚴謹人天歡喜——完了!」

李侍堯說完,一端茶碗起身略一呵腰揚長而去。至側門口小聲交代李八十五:「兩件事。叫那個柴大紀進來見我。再就是叫伙房弄桌上好席面,請穆阿瑪留步,晚間我給圖門和阿成設筵壓驚,咱們帶的還有精製的棒瘡藥、雲南白藥都帶些來,讓郎中給他們調治。」說完,看一眼紛紛散去的人眾一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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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侍堯在步軍統領衙門大逞雄風,四十記殺威棒打得闔衙喪膽。這是大清開國一百餘年沒有過的新鮮事兒,消息兒不脛而走,第二日便沸沸揚揚傳得滿世界都知道了。李侍堯一大早來到軍機處,便聽幾個軍機章京在門口說笑議論這件事,也不理會,逕自進來,卻見于敏中盤膝端坐在炕上,一手執筆,一手揉著腕子,恬淡靜穆得像個剛睡醒的孩子。因笑道:「昨晚又是一宿沒睡麼?我瞧著你眼圈兒發暗呢——」見高雲從似笑不笑垂手站在門角,又問道:「等著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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