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暗鳳闕 八 反攻為守密說侍堯 承恩綢繆驚心往事

和珅卻抽了一口氣,已經明白海寧急切見自己要討主意,這裡邊紛繁複雜,事裡有人人攪著事,關聯著兩個封疆大吏,糾扯著上書房,牽纏著王爺們之間的瓜葛,一個主意出錯了,頃刻禍起不測。眼見就要到手的錦繡前程就更不必說了。他盯著窗戶上檔,眼中幽幽放出綠光,顯見是思慮極深,許久才問道:「你如今什麼打算?」

「孫士毅不是好官。」海寧惡狠狠說道,「就憑他私娶娼婦有傷官體敗壞風氣這一條,就能參他一本!還有,傅大帥在緬甸發文調糧,他把粗糧都運去,江南運的白米都囤起來,到春荒賣高價,追究起來是喝兵血。這一條皇上知道了不能饒他。貴陽知府姚青漢原來不過是孫某人的跟班,且是個和尚還俗的,選了首縣又選首府,因打官司兩造裡吃賄叫竇蘭卿給參掉了。李侍堯從貴陽到廣州上任,他沿路派工派差修路,蓋驛館修接官廳。李侍堯一次生日,他就送了二百兩黃金,聽說還送給李侍堯一個戲班子。還有……」他說得口乾舌燥,端杯喝茶時和珅笑了:

「聽我說老兄。」和珅已想定了,說話便十分從容,凝視著海寧道:「你說了那麼多,那都不是『罪』,而是『錯』。封疆大吏為一方諸侯,建牙開府玉食一方,這點子錯誤誰沒有?他擔待得起!你來我這裡說,是瞧得起我和某人,說到朋友份上,我可以幫你拿個主意你自己裁度著辦,如果說公事,我就不敢說話了。」說著一笑,仰身靠向椅背,凝視不語。海寧原也不是笨人,知道和珅怕沾包,因道:「我還當你是宗學裡的和大哥就是了,你素知道我的,我也是條漢子!當年不知誰在張師傅的扇子上畫了一條狼,鐵尺子打遍了,是我伸頭兒出來認了——其實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是替誰頂缺認過!」這事和珅當然知道,因為畫畫兒的就是他,提起這事兒他也不禁莞爾,因道:「我知道。既如此,我來告訴你,李侍堯好比是皮,孫士毅就是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私娶青樓女子只不過是點風涼罪過,以次糧充軍用也可說是為貴州人著想,姚青漢的案子,那是於下屬失察,比起他在貴州懇荒造田、安撫苗夷的大功,只能算是小疵。你來吹毛求疵?好,他輕輕一個謝罪摺子,李皋陶在裡頭居中稍加調停,立時就化解了,回頭來看你,這麼挑剔上司,你是個什麼人呀?就是給李侍堯送禮,我看可以作文章。他是行賄,李侍堯是受賄。如今黃金昂貴,二十四兌一、二百兩就是四千八百兩銀子。李侍堯做一次壽總不至於只收這一家禮,核一核,就送了他的終了。李侍堯這人事上靈巧,事下跋扈,得罪的人多了,軍機處把你摺子往邸報上一刊,貴州原任上的、廣州任上的人就會風起景從,一窩蜂兒彈劾他!沒了這張皮,孫士毅算什麼?」

他說著,海寧連連點頭,說道:「這一層我也想到了,不過李制台素來和我沒有過節,無冤無仇彈他一本,心裡不過意兒的。再說他的聖眷比孫士毅要好得多,沒的打不到黃鼠狼惹一屁股騷,不合算。」

「只為無冤無仇,你才是盡公盡忠秉筆直書。扳不倒他,也不至於倒算你誣陷罪名。」和珅笑著往海寧杯中續水,「皇上因為吏治不清日夕焦慮,正要激勵風節,表彰孤節忠直之士,斷不至因為你彈劾李某人怪罪你的。竇光鼐當面衝撞,在儀徵碰樹血流被面,諫阻南巡,皇上沒有取他的建議,照樣升他的官。告訴你,要不是為竇光鼐脾性不好,早就進東宮當太子師傅了!傅恆六爺那是多大的權勢,何等的面子?他從金川班師回朝,高恆貪賄的案子讞定死罪。傅六爺請萬歲爺循『八議』規例從輕發落。萬歲爺問『貴妃的弟弟犯罪可以不殺,皇后的弟弟犯罪怎麼辦?』一句話問得六爺臉色雪白!高恆是皇上的小舅子尚且不饒,李侍堯算什麼!」

海寧聽著已是精神大振,拳掌一擊眼中放光:「好!實在你瞧得透!要說李侍堯,廣州公行聚起來他解散,解散了又聚,不知撈了多少銀子,真正是個裡通外國欺君罔上的賊!致齋公,你知道公行是什麼?就是英國人在廣州的買辦,英國人不通華語,招募廣州十二家商行代做生意,李侍堯上任時候向皇上表白政績,下令解散了,說是為防宵小匪類與洋人裡外勾結狼狽為奸,設華夷之大防,以免天主教乘勢收錄華人入教。其實他在廣州任上一直都是禁而不止。也為怕後任去了發覺這事,公行摸透了他這陰微心思,不知送了他多少銀子,這次離任時候又宣佈恢復公行。又說是為了感化外夷,布達天朝之隆譽……」

「你一定要秉公奏陳,不要存私意。」和珅對公行的事也早有所聞,覺得這條罪名成立比二百兩金子的壽禮要厲害十倍,但恢復公行是奏請乾隆批准實施的。遠隔萬里的事,自己在北京無從置喙,聽了海寧解說,更是吃定了李侍堯手腳不乾淨,卻不肯明白直說,字斟句酌說道:「要言之有物,言之有據。如果是風聞,就老老實實寫『風聞』,皇上聖睿天聰,來不得半點虛偽。」

「那我此刻就寫摺子,就請和公代轉!」

和珅格格一笑,手指點著海寧:「你笨了不是?放著怡親王不用,我一個小小鑾儀衛說話有多大份量?別忘了怡王爺是皇上的同祖父弟弟!我要進軍機,管取你的摺子刊行邸報,皇上召見問話,要是我轉送的摺子,我回話無私也是有私,至公也是無公!你要信得我不是膽小怕事,光明正大的事兒,要做得磊落堂皇才漂亮。」海寧聽著想著,和珅慮事竟是處處高自己一碼,不由翹起拇指嘿嘿笑道:「我是真正的五體投地!咸安宮學裡那麼多滿洲老人兒子弟,你是頭一號!將來功名準能蓋過阿桂!」說著,回身取過一個油布包裹,就燈下打開了,和珅看時,裡邊齊整碼放著匣子標著紅簽,果然有冰片、麝香,還有銀耳、蟲草、西洋參、藏紅花、鴉片煙土之類。另有幾封桑皮紙封包兒,一眼便認出是銀子,約可三百兩上下。和珅哪裡看得上這點錢?笑道:「我們知己同學,還弄這一套!銀子你帶著路上使,算我送你的盤纏,別的物件留下就是。」又問:「那瓶子裡是什麼?」海寧鬼祟地夾眼兒笑道,「這是送給尊夫人的,只要一點點彈到酒裡就見功效,你一試就知道靈驗無比!」

和珅便知是女人用的春藥,就不再問。穿戴停當,親自送海寧到府門口,待他升轎去了,看看滿府裡都熄燈了,又踅回吳氏房中,吹熄了西屋裡燈又到東屋。吳氏一見他就笑,說道:「你呀——西屋裡說話我都聽見了——見人是人、見鬼是鬼!還不趕緊回議事廳去睡,你還不足?」和珅笑著一口吹熄了燈,黑地裡脫得一絲不掛,餓狼般撲上炕去幫著吳氏剝淨了衣服,說著:「這種事兒越吃越餓,越喝越渴!哪有個足?好姐姐,瞧著我的龍馬精神……」吳氏嬌喘著不吱聲,一雙手撫撫他髮辮摸摸他臉,又羞縮著捏弄他下身,忽地一翻身把和珅壓在了身下,恣意盡情淫戲,口中道:「你有一回說,吹了燈都是鬼,我還不信……我也變成鬼了……寡婦一失身,一回一百回還不都一樣?使勁來吧……」聽外頭雪幕迷濛中梆聲沉悶「托托——梆梆梆!」正是子夜三更時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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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當晚回去,在皇后那拉氏的坤寧宮裡用餐。貴妃鈕祜祿氏、魏佳氏、金佳氏、陳氏、汪氏陪著進膳。他輕易不在這裡吃飯的,那拉氏叫廚子頭兒鄭家的著意侍候,小伙房裡現炒現吃,除了常用的象眼小饅頭,中間炭窩子掛爐野意火鍋、燒鹿肉,還有清蒸鴨子、宮爆雞丁、糊豬肉、竹節卷小饅首、蔥椒羊肝、炒雞絲、海帶絲諸如此類堆了滿滿一小桌,比之平素大筵不足、小筵有餘,也算迎九消寒一番意思,乾隆居中而坐隨意吃著,左右看看。那拉氏、鈕祜祿氏都已年近五十,雖說加意修飾,徐娘風韻已見凋零,陳氏、汪氏舉止蹇滯,有帝後在上更顯著拘泥僵板,魏佳氏是最年輕的,也有三十多歲了,面容仍舊姣好,不過她生過兩胎之後,形容發胖,腮邊的肉都鼓了起來,有點像新貼在牆上的灶王奶奶畫像,也不見好處去,想起和珅有一次說,「越是年輕時候標緻的女人,老了越打扮越似個妖精。」一個要笑,幾乎被鹿尾骨給卡了嗓子,忙掩飾著咳嗽。幾個宮女忙上來替他捶背,乾隆擺手止住了。皇后關切地道:「皇上敢怕是有點著了涼了,這麼冷的天還出宮到外頭去。您也有年紀的人了,比不得年輕時候兒了,這王廉也忒粗心大膽的,連稟也不稟進來一聲兒。」

「你不要怪著王廉,這不干他的事。我要出宮,連你也不能攔著。」乾隆似笑不笑說道:「我是想起來不知不覺就老了,你們老了我也老了,有點感慨——這個野雞崽子湯不要上來,用棉兜子包了送軍機處賞劉墉。這是皇后賞他的——再過十幾年,我們一群沒牙兒老頭老太太一處進膳,才有意思呢!」

幾個后妃左右相顧,也都笑。那拉氏笑道:「幾十年跟一場夢似的,醒過來頭髮都白了。皇上還是氣血兩旺的,我們都不中用了。」汪氏道:「我瞧著皇上精神氣兒一點也不見老!」陳氏也笑:「到皇上一百歲,咱們五世六世同堂,一同在圓明園給爺做壽,一群白頭髮老婆子說笑,也蠻有意思的。」魏佳氏卻道:「想那麼遠做什麼?我倒覺得這場雪好,明兒請旨咱們園子裡去,堆的那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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