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暗鳳闕 三 忠傅恆染恙歸京 能和珅八面玲瓏

「侍堯,你來得極是時候。」李侍堯遞牌子進軍機處,阿桂剛剛接見一批官員端茶送客,二人相交多年,見面沒有寒暄,頭一句話便道:「這裡有幾份奏摺夾片,我已經叫他們撿出來,都是白蓮教徒異動情形,你先看看。皇上今天上午未必能召見你,除了任上的事,這些事見了你也是要問的,你心裡要有個數。」

李侍堯接過一疊子厚厚的奏議夾片折頁,輕輕放在炕桌上,他畢竟不肯失禮,就地打個千兒請安,說道:「中堂吉祥!」覷著看阿桂時,氣色還是十分好,只是看去老相了許多,原來方正英毅的面孔比先前拉長了,還不到五十歲的人,眼瞼已經鬆弛,鬍鬚也帶了雜色,一雙三角眼深邃得黑不見底,只在顧盼時精光一射懾人心目,掛了霜一樣濃眉也是灰色,壓得低低的,佈滿了魚鱗紋的眼圈也有點發黯——這是中年人勞倦過度百試不爽的證據。李侍堯慨然笑道:「幾乎天天有書信公事,卻是遠隔萬里雲山——上次進京中堂去了青海,我們有七年沒見面了,中堂的背都有點駝,看去也老了,只是精神去得,深沉得叫人心障。」

「你還是盛壯,那麼精悍外露。」阿桂莞爾一笑:「前頭摺子已經拜讀了。圈禁洪仁輝,收監黎光華,粵海關監督李永標剝官袍頂戴,當營囚十脊杖流配三千里。一刀劈下劉亞匾血流滿地,赫然震怒之下胥吏股慄變色,有個衙役的水火棍都唬得落在地上——可都是有的?」李侍堯笑道:「桂中堂露出當年本色了。這番話活似茶館裡鼓兒詞先兒說《劉統勛私訪濟寧府》。」阿桂指指窗外等候接見的人們,提起筆道:「你先看吧。今年霜落得早,冬天也來得早,幾處遭災,四十多個府要賑濟,冬糧、春小麥種糧,還有冬衣、口外軍隊被服更換——他們等我的批條去戶部辦理。忙過我們再談。」說著便伏案疾書。

李侍堯點頭稱是,偏身上炕,依在窗邊看那些夾片。這些夾片都是外省督撫道府隨奏事摺子附寄到軍機處的,有的和奏章直接關聯,有的只是另外附加說明地方情勢,以便軍機大臣閱讀時明瞭奏章本意,大大小小有幾十件,長的上萬字,短的只有幾十字,沒頭沒腦甚是雜亂。李侍堯卻甚有條理,先把夾片分省份各自挑出看,卻是川楚陝甘豫五省的佔了約八成,其餘直隸、山東、福建佔一成多,其餘都是零星事件。這麼著,大體心中已經有數。接著又挑出省送文案,再從題目中挑出要緊的。夾片講究要言不繁,因此寫得長的必定緊要,或者是軍機處批轉命其詳述的,再挑出來。約一袋煙功夫,夾片已經分出急看、緩看和約看三類,他信手拈起一件,便看住了,是河南巡撫徐績的夾片文字:

據查鹿邑縣有混元邪教,混元與收元、無為、及白蓮教等,均屬同教異名。據榮柱審訊樊明德,供出入教者三十七人,所有毗連鹿邑之安徽毫縣民人丁洪奇、張菊業經拿獲,其餘伙黨仍彼此關會踩緝。並據裴宗錫報,訪獲丁洪奇、張菊二犯,搜出抄經一本,現附呈閱。至抄經內有「換乾坤,換世界,(反亂年)末劫年」等悖妄字樣,與山東王倫等編造惑眾之語相同,非尋常邪教可比——

他放過這一折,山東王倫邪教與甘肅蘇四十三、王伏林聚眾謀叛,和台灣的林爽文其中都有聲氣呼應勾扯絲連,統稱「天理教」,其實仍舊不出白蓮教範圍。但自己從未涉及辦理這類案子,逆教教義、怎樣呼應聯絡、教中人從教規矩,一概滿腦子漿糊兒,因翻山東的折頁,卻沒有此類文卷,只有一張附在裡邊的九宮八卦圖,一邊寫著「三十六將臨凡世」,一邊寫著「二十八宿臨凡世」,下空「末劫年,刀亦現」字樣被水浸了,字跡已漶漫不清。再看,有一張盧盛海等結拜盟誓單、寫著「照抄《劉梅占紅布》」字樣,上邊寫著:

自古忠義兼全,未有過於關聖帝君者也。溯其桃園結義以來,兄弟不啻同胞,息難相顧疾病相扶,芳名耿耿,至今不棄。似等仰尊帝忠義,竊勞名聚會,天地神明五穀地主韓朋!日月星光財帛星君韓福,玉皇上帝司命五帝鄭田,觀音佛母五雷神將李昌國四大將軍,上天神丹二劍神將玄天上帝福德龍神關天成、李色弟、方大洪、張元通、林永招五房大哥……自盟之後,兄弟情同骨肉……不敢口吐褻句,不敢以大壓小,不敢謀騙兄弟財產、姦淫義嫂,不敢臨身退縮……

接著是天神共降富貴綿綿諸類話頭,下邊是幾副對聯:

身背寶劍遊我門

手執木棍打江山

英雄豪傑定乾坤

萬里江山共一輪

爭天奪國一技洸

洩露軍機劍下忘(亡)

飄飄搖搖影無蹤

萬物靜觀日已紅

……還有甚麼「一拜盟心玉寶明,二拜誓願招過上天神,三拜社公肝膽盡忠義,四拜交付一家四海人……」共是八拜,末了是「八拜後日稱帝名封王」。

他這邊坐著看得專注,阿桂已分撥兒接見幾批大員,又叫了兵部武庫司堂官,說及河南山東淮北早霜天寒,窮民無衣難以度冬,張家口大營軍隊被服換下來,不必就地發賣,調運內地交戶部賑災使用。武庫司叫苦,說當兵的換下的衣服只可造紙泡漿用,賣了給軍隊打牙祭,是歷年規矩,調出來軍中有怨言。

「就你知道愛兵?」阿桂皺眉說道:「張家口都統說舊衣被服就地散給貧民了,喀布爾的兵衣說繳了兵部!我自己就是將軍出身,不知道這些小伎倆麼?統統戶部收了——由各地駐營管帶將領直接和戶部辦理,不經你兵部了——去吧!」

那司官吃了硬釘子,端茶呵腰喏喏連聲退下,阿桂一轉眼見李侍堯看夾片看得聚精會神,笑道:「歇歇兒吧,你才上手,許多事不知首尾,回頭叫刑部讞獄司堂官給你譬說一下就明白了。」李侍堯含糊答應兩聲,才明白阿桂是和自己說話,放下夾片折頁子,笑道:「接見完了?我看進去了,只聽人聲嗡嗡,話語諄諄。說些什麼,究竟沒有聽見一句。聽你的話,這次調我回京,有意讓我去刑部了?」

「分派你什麼差使現在沒定。聖意尚在猶豫不決……」阿桂彷彿不勝怠倦,緩緩晃動著身子,閉目養神,伸出手指掐著鼻樑側睛明穴又揉又按,透著長氣一邊調息一邊說:「刑部沒有漢尚書,滿尚書英阿其實是個泡衙門的。整日在印結局,跑光祿寺、大理寺,除了秋審決獄任事不管,要管的事就是油鍋裡撈錢——偏他是三爺府裡顒珅貝勒的奶哥子!貼身貼心的包衣家生子兒。弘時三爺人雖不地道,畢竟是皇上親哥哥,又死了多年,孤兒寡母的,沒有大錯兒,皇上不忍叫寡嫂傷心,再不肯折損他的體面的。只可再配一個能幹的漢員把衙務料理起來……」這其實都是外間難以知曉的要緊話,李侍堯聽得極專注,點頭喟然歎道:「弘時當年幾次下手圖謀皇上。皇上這片心……唉!太仁德了……不過話說回來,如今旗人裡頭,真能做事的也實在是鳳毛麟角。我幾次建議整頓旗務,摺子奏上去都留中了。真的沒法整頓了嗎?」

「沒法整頓了……」阿桂悠長嘆息一聲,臉上似喜似悲,帶著毋庸置疑的無可奈何,說道:「聖祖爺天縱英明千古一帝,世宗爺那是何等的剛決果毅!幾次痛下決斷整頓,結果呢?整一次出一次大事,整一次回過頭來更加敗壞!旗人一落草就註定有份皇糧,誰肯用力讀書習武?當官容易陞官容易,賞重罰輕已經成了規矩,誰肯真正為國家出實力做事?……像一塊爛透了的肉,臭魚爛蝦,能整頓變成鮮肉?不但旗務,就是吏治,你做兩廣總督在外,比我清爽,還能不能整頓?唉……這些事不如不想,越想越糟心,越驚心。只合住眼睡覺,醒來做事,能著些盡力盡心維持罷了……」說著,眼角竟浸出淚花來。

他如此憂慮國事,李侍堯又慚愧又感動,忙勸慰道:「《紅樓夢》裡說『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盛極難繼,歷代皆有的事。旗人敗壞腐爛,充其量也就百餘萬人,但吏治我看事尚可為。把住這一頭,不致出大亂子的。」「你說的我也想過,吏治上確乎不敢鬆懈。」阿桂已恢復了平靜。自失地一笑說道:「我說的是隱憂,根子上敗壞了。《紅樓夢》裡還有一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外面兒上瞧還在燻灼鼎盛之時,正因事尚可為,皇上才加倍勤政事必躬親宵旰不懈,你看,尹繼善已經累垮了。上次看他,半日才認出我來。傅恆就是平日上朝,走道兒都蹣跚晃蕩,這次病在緬甸,看來也難……就是我,當年你最相熟的,能挽三百斤硬弓,五十斤石鎖玩得滴溜兒轉,是如今這模樣麼?眼見又輪到你了……」

「六爺的病到底怎樣了?」李侍堯問道。他起始發跡靠的就是傅恆,一路平步青紫,其中,傅恆奧援也不無著力,他的身體李侍堯自然關切逾常,身子一傾問道:「一路聽官場風言風語。有說只是瘧疾的,也有說瘟瘴的,說路過湖廣,勒敏專請葉天士看過,說無礙的、說不好的都有。你知道傅公待我極有恩情的,我一路不高興,就為怕見六爺病重……」他低垂下了頭,歎了口氣。

阿桂瞇著眼端坐不語,似乎在斟酌如何對答。許久,他嘆息一聲道:「無論德、才、資、望,事上待下公忠仁義,大節醇粹小節謹慎,本朝人物是沒人能比的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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