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暗鳳闕 二 眾孝廉宵夜論科甲 群舉人聚談侃忠奸

曹錫寶惠同濟吳省欽方令誠馬祥祖今日西山一遊詩酒酬酢,此刻興猶未盡,竟全然沒有理會他們說的「李制台」就在眼前。聽見說考官試題,乏也沒了累也沒了餓也忘了。方令誠見伙計端飯供餐,伸脖子看著說道:「不就是炸醬麵麼?先給別房的人送,我們吃最後一鍋!」又對眾人道:「我猜呀,準定是紀大煙鍋子點主考!他管著禮部,天下有名的衡文大師,總裁《四庫全書》,如今又正蒙聖眷,他不當主考誰當?」他的目光咄咄逼人:「紀曉嵐不同阿桂,這是學究天人識窮天下的碩儒。就好比童子給老師作八比,你只管寫天人性理這些大道理給他看,看幾行就不耐煩,刷了你的卷子,黑臉出場!理要醇正,味氣要透著老辣,六經典籍引用精當,既不能小家子氣,也不敢隨意賣弄。這才能合著他老先生的意兒!」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高個子吳省欽支著二郎腿坐在椅上,一手把玩著辮梢說道:「——別忘了他是個大才子!你只管弄些險峻立論子曰詩云胡亂融通,如何討得他歡喜?也要講究文采風流,節律比較鏗鏘,大道存本儒雅相輔,陰陽水火相濟,肯定就入了他的法眼!」他頓了一下,「阿桂爺講究大氣,漢唐文章英雄氣,他見了就高興;若是點了劉墉,筆筆下去層層說理,如絮棉、如剝蕉、如抽絲,講究的是嚴謹細密;也或者就點了李制台——他是個粗秀才,一直在外頭行伍上辦差,從沒主持過會試,唯其如此,也許萬歲爺因他沒有門戶之見,秀才瞎蒙兒猜題難——果真點了他,可就難琢磨了。」

李侍堯正聽得入神,忽然輪到了他,不禁一怔,想想「粗秀才」三字也不算辱沒自己,「沒有門戶之見」還是好話,心裡穩住了些,坐著提壺給自己添了茶聽話。卻是那個叫惠同濟的胖子插話,他身子靠椅背半仰著,伸直胳膊按定了茶碗蓋,一臉篤定的神氣,說道:「現在兆惠將軍出兵新疆,桂中堂管兵部,斷斷不能分身主持春闈。大理會白蓮教幾處鬧事,劉石庵大人也點不出這差使。你們讀過盛時彥給紀中堂的《閱微草堂筆記》寫的序沒有?」他有點自豪地睨視眾人一眼,清清嗓子背誦道:

文以載道,儒者無不能言。夫道,豈深隱莫測祕密不傳,如佛家之心印,道家之口訣哉?萬事當致之理,是即道矣。故道在天地,如水瀉地顆顆皆圓;如月映水處處皆見。大至治國平天下,小至於一事一物一動一言,道無不在焉。文,其道中之一端也。文之大者為六經,固道所寄矣,降而為列朝之史,而為諸子之書,而為百千之集,是又文中之一端,其言皆足明道——

他抑揚頓挫尚未背完,方令誠笑著打斷了道:「依著惠賢弟說,要是紀大軍機主考,我們先得把經史子集四庫全書都背過來才能敷衍?你說的什麼呀?明白些兒,趕緊說幾句能懂的話吧!」

「兄弟只一句話就明白了。紀中堂不好侍候。」惠同濟一下子笑了,「李皋陶(侍堯字)好糊弄!」

李侍堯咕的一口茶嚥了,心裡笑罵:「你媽的胖豬佬,老子『好糊弄』——等著瞧!」偏轉臉看時是那個團圓臉舉人叫馬祥祖的在反唇相譏:「李侍堯好糊弄?你別瞧他待下頭人一口一個『媽的屁、操你娘』,似乎是個行伍粗人,賞起人來也豪爽,其實心性兒最是睚眥計較細如毫髮的人。這都是帶兵帶出的毛病——他到江西視學,搜撿進學秀才。那哪裡是查夾帶?直是官府捉了江洋大盜搜賊贓!說出來辱沒斯文丟人現眼,連袍子補丁都拆開了,叫秀才彎腰掰屁股查看——」說至此眾人已是笑了,李侍堯確有此事,傅恆還專門寫信罵他是「市儈無賴之舉。損人之身傷己之德,必為士林所嗤」。今日對景兒果真撞上了,心裡一烘便覺臉熱上來。馬祥祖哪裡理會得到角落坐的這乾老頭子心思,只顧自說:「這群秀才真是個個切齒,又無可奈何,當時有首詩就是說他的。」他清清嗓子,怪腔怪調吟道:

天教吾輩受飛災,司寇今年視學來。

歲考諸生佯告病,鄉場多士怕遺才。

老童懷挾都搜盡,新進手心俱打開。

縱使明刑堪弼教,須知桃李要栽培!

眾人鬨笑聲中,李待堯木著臉端茶一啜,卻是半點滋味也沒,放下茶杯起身回了東院。

「李爺李爺……」老闆一直站在旁邊提心吊膽,見他沉著臉拂袖而去,緊迫幾步出來,傍著身子陪走,慢聲細語笑道:「爺別計較他們後生們……小人這塊開店多少年,這種事見得多了。嘿嘿……品評考官揣摩試題有口無心的話,這耳朵進去那耳朵出來就得!那年湖廣李巨來撫台也是,幾個舉人評論說他是『偽君子真小人』——那是多狠的話吶!真教人吞不了嚥不下,李撫台也只一笑就撂開手了。嘿嘿……別看這會子他們信口胡唚,真到出龍門看龍虎榜拜房師時候兒,照樣兒狗顛尾巴似的繞著你轉著撒歡兒……」李侍堯笑了一下,說道:「我的度量不見得比李撫台小,不計較!把他們名字抄給我的跟班,或許我還照應些個呢!我回去歇著,和珅來了隨時稟我。」蔡老闆賜著看他臉色,果真不似發怒的光景,又誇說幾句:「真真的宰相度量公侯氣派」,躡腳兒返回前店,拱著手對幾個孝廉陪笑道:「爺們出去遛了一天,雖說坐轎往返,山上轉悠也能把人腿悠直了。都乏透了的人,天兒又冷,吃碗炸醬麵,再喝碗羊血湯,暖暖和和鑽被窩兒,多美呀!」招呼著伙計上飯,口不停說道:「作文章寫詩,大展才學的日子有著呢……」眾人於是忙著吃飯,曹錫寶端碗喝了一口湯,說「好,」誇老闆道:「這也不亞於西安老東門的羊肉膾湯了——老闆能說會辦事,怪不得生意興旺!」「借曹爺的吉言!」老闆忙笑回:「爺這回必定高魁得中,日後穩坐堂皇太平宰相二十年,日進斗金!」

「這老小子真是八面玲瓏,順手就灌一大碗米湯!」惠同濟小口嚼著一片肉笑道:「錫寶有福攜帶一屋,你能輔政二十年而且是日進斗金,咱們是小禿跟著月亮走,人人都要沾光了!」「功名的事誰說的定呢?」方令誠已吃完麵條,用勺子在肉湯裡攪著撈肉,笑道:「我朝相國做到二十年以上的,康熙爺跟前的熊賜履明珠索額圖也有二十年。朱光標、尹泰不是正牌子。張廷玉不消說,從二十幾歲機樞參贊,七十懸車不許歸隱,是異數。乾隆爺手裡傅六爺是頭號紅軍機,紀中堂雖說早進軍機處,去年才拜大學士,阿桂中堂尹中堂也都年頭兒不夠——我朝公明正道的二十年宰相還真是不多——」他突然想到,熊賜履明珠索額圖三位前朝名相都是或黜落或囚禁;張廷玉幾番磋跌才得了死後榮名;慶復訥親甚至做了刀下之鬼,傅恆尹繼善雖然聖眷不替,年紀不大都病得七死八活……「而且本朝宰相多不善終」一句話生生吞回肚裡。

眾人見他突然打住,不言語低頭在湯裡撈肉,一副神情專注的模樣,都覺得好笑,吳省欽嘆道:「宰相在位時日長短與國運相關,大凡治安穩定國祚綿長,宰相也就坐得穩。漢周勃是三十四年、灌嬰三十年;唐郭子儀二十六年、文彥博五十年、趙普二十九年、李林甫是十九年、楊士奇是四十三年、楊榮三十年、謝正遷三十年。至於南宋末年宰相甚至數月一換,明崇禎十七年五十四相……這些宰相也都是人中之傑,奈何國家氣數已盡,也就跟著倒霉的了。」方令誠笑著反駁道:「國運不昌宰相就換得勤?魏司馬懿是二十三年,隋楊素是二十七年,五代馮道長樂者子歷事四朝,改朝換代都無礙的!還有曹操,建安二年拜司空,到丞相魏王終,在位二十五年——你倒說說看!」

「令誠說的是。宰相在位長短與國運無關。祖上有德、自己修德,忠臣輔佐明主,自然錦衣玉食,大官做得長遠。」馬祥祖一直側耳靜聽,忍不住插話道:「別的我不敢說,曹操就是大忠臣、司馬懿也是,這樣的臣子執掌朝綱,皇上哪有個不放心的?聖眷好,自然做得長遠。」

馬祥祖平日為人並不迂腐,沉湎制藝,八服制藝為蘇東之首,曾出過幾部墨卷講章的,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眾人以為他調侃戲謔,都不大在意。只方令誠讀過他的文章,知道些底細,見馬祥祖一臉鄭重其事慄慄敬畏神情,試探著問道:「足下讀過《三國演義》麼?」馬祥祖剔著牙縫吐了口什麼,無所謂地說道:「哪還有大過四書的書?家父打我們懂事就教訓,關漢卿的《紅樓夢》、施耐庵的《搜神記》、羅貫中的《西遊記》……這些書統可一火焚之!《三國演義》不是蒲留仙寫的麼?是才子書,我小時偷著看過一遍,那裡頭都是稗官野史齊東野語不足寓目,再不然就是說鬼說狐,講神說佛的因緣故事,很沒有趣味……後來大人見了,打一頓,書也燒了,從此我不讀那些書。」他舐舐嘴唇,又旁若無人喝湯。眾人早已聽得癡癡茫茫,至此才明白此人竟是經史子集一概懵懂野史小說統統糊塗,不禁一片笑不可遏。方令誠因正色說道:「令尊庭訓風範令人敬佩。如今還有幾人懂得這個道理的?其實就是司馬遷的《史記》、屈原的《離騷》這些書也都很可以一火焚之的,留下一部《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足夠我輩讀書人受用的了。」馬祥祖道:「是,這正是家父教訓的。」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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