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步艱難 三十五 岳鍾麒孤膽登險寨 忠傅恆奏凱還京華

岳鍾麒上刮耳崖,順利得異乎尋常。清晨傅恆的箭書射發上山,中午時分便接到莎羅奔的回信:「專候岳東美老爺子來山作客,其餘人事免議。」

「我這就上去。」岳鍾麒已是行色匆匆,「山上冷,給我把皇上賜的豹皮氅帶上,有三四個護衛帶我的名刺跟著,就成了。」此刻兆惠、馬光祖、廖化清都在喇嘛廟裡,實是人人都替這老頭子吊著一顆心,看著他換袍換褂,都不言聲。岳鍾麒笑道:「莎羅奔是個義氣人,你們誰有我知道他?別這麼送喪似的苦著個臉,準備好酒,下山我們一道兒大醉一場!」

傅恆不言聲將自己常用的小羊皮袍子也填進行李裡,轉身對岳鍾麒一揖,皺眉凝視著他半晌才道:「莎羅奔新敗,藏人心高自尊難以辱就,難免有不利於岳公之舉。我不怕莎羅奔迎客,只怕他留客啊!」「不會的,我畢竟是他的恩人,他恩將仇報,在族裡怎麼做人?」岳鍾麒道:「有些事不能犯嘀咕。躺在那裡想,愈想愈麻煩,愈行不得,一旦作出去,結果其實壓根沒那麼嚇人。要恨,莎羅奔也只會恨你,藏人也講冤有頭債有主,斷不至拿我當人質脅迫你的,昨晚計議了一夜,怎的臨走了,你仍這麼婆婆媽媽的?」兆惠素來面冷,見岳鍾麒如此從容灑脫行若無事,心下佩服之極,忍不住說道:「老馬老廖,我們也都是老行伍了,比得上岳老軍門這份心胸膽量麼?來,以水代酒,我們敬老爺子一碗!」傅恆的心鬆弛了一點,也倒一碗水,跟著和岳鍾麒一碰,「乒」地一聲,五個人都舉碗飲了。廖化清道:「放心去,他要敢怎樣,我踏平這刮耳崖,剁碎了莎羅奔!」

「不是這一說。」岳鍾麒笑道,「我還是平安回來,把差使光光鮮鮮辦下來,咱們大家才高興!」說完便往外走,傅恆等人直送到刮耳崖山口,看著莎羅奔寨中的人接出來才回大營。

——來接岳鍾麒的是管家桑措,他和岳鍾麒也是幾十年的老熟人了,但素來訥言罕語,一路話不多,只初見時見岳鍾麒隨從只帶了四個人,且是談笑自若滿臉豁達神氣,略略有點詫異,擺臂平胸呵腰一禮說道:「故扎故扎夫人都在寨洞裡恭候,岳老爺子——請!」

這裡的山勢愈往西走愈見險峻,行了二十幾里,路徑已經矗在半山雲中,往上看,兩壁絕崖幾乎合攏,微顯一線之天,雲霧繚繞間可以看見山頂白皚皚的萬年積雪,連山縫間吹來的風都浸骨價冷,一側山壁斜倒下來掩著山路,有些地方得偏著身子側著頭過,不時有懸藤凸崖擦臉摩臂。岳鍾麒這才知道「刮耳崖」三字原非虛造假設。往下看,淡淡的靄霧像稀薄的雲岫,萬木蔥蘢深在谷底,幽綠的竹樹間河流湖塘縱橫羅列,還模模糊糊能看見海蘭察的兵營,像誰擺了幾塊積木在幽谷裡的河邊。岳鍾麒不禁暗自嗟訝:這塊絕地要想強攻,真不知得死多少人!「踏平」「剁碎」云云,只是一句豪語而已。走在側後的桑措也對這位老人欽佩莫名,這樣陡峻險絕的路,就是小夥子連走幾十里,也都要累得筋軟骨酥的,岳鍾麒封了公爵的人,比官府的總督將軍位分還要高,獨身入不測之地與敵軍談判,不但毫無怯色,且是步履穩健,似乎愈走愈精神健旺的模樣,一路有說有笑,指點形勢,說往年舊情,到道路十分偪窄處,還用手挽跟從的年輕人!也心下十分佩服乾隆和傅恆,讓這樣一個人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個和談使臣。

待到天將黑時,一行人到了刮耳崖主峰洞寨外,這裡地勢又豁然開朗,往上看,摩雲嶺主峰淡雲繚繞,獨巒插天的山頂積雪銀光耀目,被落日的餘暉映得色彩斑斕。峰下大寨被山遮著,看去已經黝黑。寨門前山頂一片三十餘畝大的空場,場周匝都圍的巨石堞雉,像一片天然的演兵校場,周圍堞雉旁全栽的馬尾松樹,黑森森烏鴉鴉一片寂靜。只是山頂峰口,西北過來的風異樣的冷冽,搖得松樹都在婆娑晃動,景象看去瑰麗裡透著詭異。穿過這片空場,天色已經完全蒼暗下來。岳鍾麒一行站住了腳,便見寨門裡邊星星點點的火把蚰蜒一樣沿山道過來,因見松木寨門上懸著個什麼物件,像一根繩子下吊著個葫蘆,岳鍾麒問道:「老桑,那上頭吊的什麼呀?是避邪用的麼?」

「我不知道。」桑措淡淡說道:「請稍候,我進去稟我們故扎!」

岳鍾麒點頭一笑由他而去,覺得冷上來,套上傅恆送的皮袍猶覺不勝寒意,又披上大氅,左顧右盼上下打量周圍景緻,和幾個兵士說笑。那幾個兵一者冷二者怕,恍惚神不守舍,白著臉覷寨裡動靜,口裡支吾虛應。一時便聽寨中三聲炮響,接著長號喑咽齊鳴,兩排火把隊沿階疾趨而下,將裡邊夾成一道火衚衕,幾百名壯漢手持長刀,身著藏袍,腰中別著藏刀匕首挺立在道旁,一個個目不斜視神情嚴重盯著前方。接著,嘎巴帶著四個衣色相同的親隨兵出寨門,也不答話,分列而立。見幾個兵士都嚇得臉如死灰,晃悠著身子有點站不住的光景,岳鍾麒斷喝一聲:「給我站規矩了!莎羅奔要殺,自然殺我,與你們什麼相干?這樣子好教人惡心麼!」

「岳老爺子發光了!」朵雲已經到了寨門,火把影裡見岳鍾麒威風凜凜精神抖擻,也是心下欽敬,一笑說道:「這是我們迎接貴賓的最高禮節,諸位不要驚疑!」說著迎了出來,向岳鍾麒曲肱攤手一禮。岳鍾麒臉上帶著一絲冷笑,只點了點頭,說道:「你看我鎮定,擺這樣的陣勢,我也有點心驚呢!只是我已過古稀之年,什麼也都撂開手了。你的漢話畢竟不地道,應該說我『光火』,沒有『發光』這一說——莎羅奔呢?就按歲數輩份,他也該接我一接的。」朵雲繃住了嘴唇,略一思忖答道:「我知道您討厭我。這世界太大了,漢人不懂的事情不一定就是錯的,而且漢人有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打算懂,他們總是自以為是!南京秦淮河北京八大胡同都有上千的妓女,是官員們常常光顧的地方,但有哪個女人嫁兩個丈夫,就會像個巫婆一樣小看她詛咒她!啊,我們不談這件事,您不是為這個來的,我也不想談——我的丈夫應該來接您,但他受了傷,被你們的槍打傷了,他在寨裡等您。現在您是我們尊貴的客人。請!」說罷將手一讓。

岳鍾麒像猛地被人往口裡塞了一團雪,又冷又品不出滋味。孔孟之道連書帶詮釋,「學問」汗牛充棟,要回駁朵雲這幾句話,竟一時尋不出頭緒,什麼「事夫如天」「從一而終」「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這類話頭沒有根據,也說不清分寸道理,且亦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啊」了兩聲,笑道:「朵雲小姑娘和老頭子算舊帳了!幾十年的陳穀子爛芝麻了,我都忘記了,虧你還記得!小羅羅子受傷了麼?快帶我去看看!」說著便走,看著前面火把夾道裡閃著寒光的兵刃,若無其事地行了進去。藏兵們聽嘎巴一聲號令,「呼」地將火把平舉下去,都彎倒了腰,蜿蜿蜒蜒曲折而上,像煞了幾個人在一道火溪上徜徉而行。

「老爺子好膽量,我還記得魚卡那一場血戰。您真是勇敢的人。」出了火把火槍儀仗隊,已到崖洞口,這裡風大,剛從亮處出來,四周驟然暗得難辨道路,朵雲在前面放慢了腳步,深深吸了兩口清冽的空氣,說道,「您在青海,接濟了我們不少糧食鹽巴酥油,還有藥物衣服帳篷,幫我們渡過了兩個寒冷的冬季——您看,我不單記得您不好的事情吧?」

岳鍾麒蒼重地嘆息一聲,說道:「君子愛人以德報怨以直。功我罪我,都由你。」朵雲聽著突然一笑,說道:「老爺子太多心了,你說我的壞話,我也說過你『老不死的』——也是壞話,已經扯平了。連我在內,這裡的人都十分尊敬您的。我也不是忘人大恩記人小過的那種人。——噢,我的故扎!您在這裡!」她突然停住了腳步叫道。岳鍾麒這才看見,莎羅奔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來,魁梧的身影站在崖洞口板皮木料夾起的過道大庭口,連火把也沒點,暗得影影綽綽只見身形,瞧不清臉色。

「我們就在這裡談吧。」莎羅奔的聲音有些滯重,「洞裡全都是傷兵,還有老弱病殘的部民——點幾枝火把來,給岳軍門熱一碗青棵酒!」

火把點亮了,岳鍾麒這才看清,雖然只是「過庭」,也是足可容一百多人的大山洞口,頂上岩穴嶙峋巨石吊懸,兩側後方都用木板夾得方方正正的,有點像中原叫堂會的大庭。中間擺著粗糙的木桌,放著瓦罐飲具一應器皿,幾張條凳木墩也都粗陋不堪,四周瀰漫著肉類的焦糊味還有藥味——他這才看見仁錯活佛也在,穿著袈裟坐在西壁木墩上。

「請坐。」莎羅奔臉色陰鬱,大手讓著,「您坐上首。」他頓了一下,看著人給岳鍾麒端上了酒,才坐下,語氣沉重地說道:「真不願意這樣和您見面,因為我們過去有過深厚的友情,一向是把您當作長者和前輩看待的。但現在卻是交手的敵人。」

岳鍾麒的神色凝重下來,掃一眼四周虎視眈眈的衛兵、朵雲、桑措還有嘎巴,許久許久才透了一口氣,問道:「聽說你受了傷,無礙的吧?」

「兩陣交鋒,這是平常事。」莎羅奔也沉默了很久才說話,聲音像從罈子裡發出來那樣沉悶:「——臂上被火槍打傷了十幾處,這沒有關係,我心裡受的傷比這重得多!你過寨門看見了,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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