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步艱難 三十四 欲和不和爭端乍起 輾轉周旋冷湖搏殺

五天之後,三支起火羽箭帶著哨子,尖銳地呼嘯著從蘆叢中疾射出來,一支中途墜落在沼塘裡,兩支射到了傅恆中軍行轅儀門口飄然落下。守門的侯富保端著個大碗吃午飯,紅米蘿蔔肉絲辣椒拌起,往嘴裡撥拉得正起勁,見箭在眼前落下,罵了一句:「奶奶個熊!莎羅奔吃飽了撐的,不逢年不過節放哪門子起火?」撿起來看,上頭縛得有信,箭桿上寫:

撫遠招討大將軍傅收

再看另一支,一般結束模樣毫無二致。伸脖子瞪眼嚥了口中的飯,顧不得揩掉唇上沾的米粒,高喊:「快報王總爺(小七子)有莎羅奔的要緊文書,立馬得傳給大帥!」兩個兵一路小跑進去稟說。

「嗯?拆開!」傅恆也正吃飯。和侯富保是一樣的飯菜。他胃弱飯量不大,乾隆旨意裡幾次都抄有榮心養胃的藥膳,他只選了胡蘿蔔青芹,比兵士們多出這麼一味菜。當下見說來信,傅恆用開水沖兌到菜碗裡,當菜湯喝了,湊過來看時,是兩封一模一樣的信,牛皮紙寫了又用蠟浸,顯見是防著落進水中。小七子雙手拉展了看,上面寫著:

傅大將軍中堂勛鑒:我皇上深仁厚澤體天憫人,已屢有旨意息兵罷戰,俾益天下而置金川於衽席之上。將軍乃欲欺君耶?我使節在京,深蒙皇上優渥禮遇,而將軍以倨傲相待,金川地闊八百里,人民散處,而期之於半月至軍輸誠。非大將軍昏憒,是居心不誠,欲以金川人之血染大將軍之簪纓也!將軍攜此不忠之志,欲為不仁不智之舉,莎羅奔竊為將軍不直也。用是布達聊告微忱,以三日為期專候佳音。莎羅奔朵雲共具敬書無任激切!

傅恆看完,仰臉略一沉思,格格笑起來:「這個莎羅奔!我給他半個月,他限我三天!」

王七子在旁發呆,說道,「我的爺!他可真敢玩命!我瞧這小子是少調教,欠揍!」傅恆將書信揉成一團攥在手心裡,悠然踱著步子,許久才說道:「莎羅奔可不是個小孩子,我到金川實地踏看了,才知道張廣泗訥親敗得不偶然。」小七子沏茶送到他手上,說道:「那是!他那套兒在我們爺跟前玩不轉,他敗到爺手裡肯定『偶然』!」

「是麼?」傅恆一怔,旋即大笑,杯中的茶水都灑落出來,笑得小七子直愣神兒,恰李侍堯進來,見這主僕二人形容兒,問道:「六爺這是鬧什麼,笑得這樣開懷?」「來,你來得正好,看看莎羅奔的信。」傅恆說道,又將小七子混用「偶然」的話學說了。李侍堯聽得噗哧一聲也笑,一頭看信,口中道:「上回世兄來信,小吉保也出息了,讀完千家詩了呢!你跟六爺,眼下也是不小的官了,出去也是高頭大馬耀武揚威的,一肚子青菜屎怎麼成?好歹也用心習學,得空讀點子書是正理。」小七子才知道自己說話不地道,不好意思地搓著手道:「我沒有小兔崽子腦瓜子靈,真得讀幾本子書裝幌子的!就是馬革裏屍,神主牌兒上的字兒總得認的是吧?」

「什麼馬革裏屍?」李侍堯故意問道:「這話什麼意思?」

小七子道:「馬革就是馬皮,打仗死了,屍首捲在馬皮裏頭,所以就叫馬革裏屍——您別笑,那是體面!」

二人又復大笑。李侍堯看完了信,手指點按在桌上,說道:「這是下戰書啊!三天之後他要動手!」「其實他拖不起時間,這都是藉口。」傅恆笑道:「信裡『我皇上』說得親切,也是拉大架子嘛!投降,說到底是件難受事,不打一打,連投降也沒有本錢。怎麼向族裡交代?也是向主子表明,他沒有反叛的心,只是我們和他過不去——若論起心,莎羅奔真不是易與之輩。」李侍堯笑著點頭:「是這個話,這信要給岳老爺子也看一看。」

「這仗要打出『分寸』二字,比全勝還要難。」傅恆斂去笑容說道:「哼!莎羅奔心裡有如意算盤,他斷然不會打持久僵持仗,他已經沒了那個本錢!一定是突襲,強打一陣佔點便宜就走!我雖不知道他的指揮方位,但無論東南北,他都衝不出去,只能打一下,抄刮耳崖北路山道向老巢龜縮。別以為只有『面縛投誠』才是結局,生擒了他獻俘闕下,由皇上處置,也是『分寸』!你們看——」他走向屋角一個碩大無朋的沙盤木圖前,用竹鞭指點,「嚴令海蘭察據守,不得妄自出擊增援,我就立於不敗之地。莎羅奔回逃的路在這裡,這個地方向東北有一座破喇嘛廟。打起來,我帶中軍佔領了它,命令兆惠出一支敢死隊從南邊抄他的後路,廖化清帶人去截斷刮耳崖北路,這樣,就把莎羅奔和他的大本營給隔斷了。真正在我手中收放攻退自如,那才叫打贏了,才能計較下一步的事。」他放下竹棒,說道:「小七子,去請岳老軍門過來。」

※※※

一天,兩天,三天——

第四天拂曉,打響了。先是旺堆飛鴿傳書,十萬火急羽信:莎羅奔率兩千人馬急攻糧庫,備有火箭火槍,攻勢激烈。接著海蘭察也有急報:刮耳崖兩千藏兵向營盤包抄,要截斷與兆惠軍來往通道,山上叢林裡有旗幟鼓角呼應,小部隊偵察沒有發見大股藏兵。已嚴命部署就地防禦。沒一袋煙功夫兆惠的飛鴿也到,說用千里眼瞭望,旺堆糧庫西庫已經失火,擬派一棚人馬前往增援,自請率軍進擊金川。

「傳令兆惠,東路軍全軍開拔進擊金川。寧可糧庫失陷,全然不予理會。命令廖化清北路軍南壓,遇有小股敵人滋擾不可滯礙,收攏逃散藏兵押解下寨看管,東北兩路軍傍晚酉時在金川城外會合!」傅恆口中下令,已是行色匆匆,「各軍如遭到意外強勢攻擊,用攪纏術,不必硬打,拖住莎羅奔就是功勞——我的中軍大營立即開拔,申末酉初時牌駐紮金川城北喇嘛廟。中途有變立刻通知各軍。此令!」說罷,大步出外,見岳鍾麒李侍堯都已在大帳前守候也不及理會,大聲命道:「賀老六,賀老六呢?」

話聲剛落,賀老六已從帳後大步跨出,跟著十幾個大漢,和賀老六一樣只穿一條黑褲子,上身打著赤縛,大片子刀提在手裡寒芒四射,殺氣騰騰答應一聲,說道:「賀老六聽大帥指令!」王小七在旁看得興熱,「哧」地也撕脫了袍子,剎緊褲帶,大聲道:「爺,您下令!」

「很好!」傅恆滿意地點點頭,突然大喝一聲:「跟我的親兵戈什哈,都打起赤膊來!大丈夫立功廝殺為朝廷賣命,正是時候!——照原來布署,我們三千中軍坐竹排,從清水塘直襲金川後路!」

「扎!」眾人雷轟般答應道。

須臾之間三千軍士已經全部登上竹排——傅恆精心區劃,不知演練過多少次的:紮好的竹排齊整捆在大帳西側,臨水壓在石階場子上,東側全用花籬編起密密遮掩了,一聲令下踩平花籬,一隻隻竹排順勢下水,序列駛入清好的航道裡。不知情的誰也看不出,這座中軍營盤竟是個暗藏的水旱碼頭——三十個人一紮竹排,一百多扎竹排浩浩蕩蕩蜿蜿蜒蜒,像一條水蛇,悄沒聲息向金川北側游去。

整個上午都平安無事,各軍士在竹排上吃牛肉乾當午餐,怕水中不潔有毒,傅恆盡自乾渴得嗓子冒煙兒,只傳令軍需處不管青菜瓜果開水,能解渴的只管火速運來供應,嚴命上下軍士:「忍著,渴極了可以嚼嫩蘆箭吃野荷,不許喝水!」全力向西挺進。過了兩個時辰,後邊運上來許多生芹菜、黃瓜、西葫蘆甚至生蔥,才算救了急。此時已入金川腹地,傅恆的大竹排在中腹靠前位置,搭眼前望,夾河航道支離橫流,密密匝匝都是蘆荻青紗帳,一汪青碧幽深不到頭向前延伸,白日中天毫不留情地酷曬下來,人人熱得汗流浹背,各營報來,已有二十幾個人中暑。傅恆不由罵出一句粗話:「媽的混蛋!心繃得緊了不會想事兒了麼?誰熱得受不了,用水沖洗!沒有打仗,已經有二十三個減員!」軍營中立時傳來一陣輕微的歡呼,大家都太緊張,又怕弄出聲音來傅恆怪罪,木排上撩水沖涼解暑都想不起來了。又過半個時辰,前面遙遙已見竹遮樹掩一帶高埠,北面漫蕩蕩一片碧水蕩漾,眼前霍地開朗,漫水過來一陣風,吹得人身上一爽。傅恆掏出懷錶看看,臉上綻出些微笑容,說道:「好!照這個走法,申末不到我們就在喇嘛廟了!」接著又一陣風,竟是微微帶著寒意,傅恆不禁撫了一下肩胛。

「這地方真日怪!」王小七笑道:「東西南北風亂吹一氣,河裡的水也是亂滾,沒個定性。方才那水撩起來和身子一樣熱,這裡的水浸骨涼!」傅恆笑道:「金川氣候天下一絕,六月雪也是常有的。這水是雪山上剛流下的化雪水,風過雪山當然也就涼了,還有從青海崑崙過來的冰水冷風,南邊過來的暖流,在山坳沼澤裡亂碰亂撞,自然叫人難以捉摸。」王小七道:「堪堪的明白了,主子不說,奴才一輩子也揣不透這學問。」

話音剛落,前面木排上一陣呼喝鼓噪,夾著亂嘈嘈的叫罵聲傳過來。傅恆擎起望遠鏡看,卻是南邊一帶茂密的蘆叢中有人向賀老六一干前鋒射箭,一簇一簇的從青紗帳深處激射出來,像帶尾巴的黃蜂掠天而過。傅恆看了一會,說道:「這是小股藏民遭遇襲擾,各木排可以還箭,不許追捕,全力前進!」旗手聽了便擺令旗傳示前後,那木排行得愈發快了——待到傅恆大木排駛到,蘆叢中不但箭射得疾了些,還有似鑼非鑼似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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