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步艱難 三十 天醫星逞技貝勒府 相夫人贈金結睞娘

從德州到北京驛道陸路七百里出頭,乾隆那匹菊花驄也真了得,不足八個時辰就把葉天士送進京華輦下。兩個侍衛和趙畏三別無差使,只是照料他一人一馬,到驛站吃飯,雞蛋拌料餵馬,吃完一抹嘴架起人上馬走道兒。饒是這御道修了又修墊了又墊,平坦如碾,饒是那千里駒又快又穩,葉天士本就弱骨伶丁,又犯鴉片癮,待到老齊化門入城,正聽拱辰檯子夜午炮三聲,葉天士身上骨架兒都要顛散了。趙畏三兒自咬牙挺著引道帶路,勉強拖著身軀領到鮮花深處衚衕,向北又向東踅,老皇城根一帶黑魆魆的老房舍——就是十貝勒府了——帶著進來引見門政老寇:「這就是天醫星葉天士,來給哥兒祛災。快!快帶著進去見夫人——」說完,一頭倒在門房春凳上,已是鼾聲大起。

這邊老寇便帶葉天士三人進去。此時更闌夜露天街人靜,十貝勒府高大的房舍間曲折縱橫,但覺到處都是路,沒踅幾道彎已不辨東西南北。繞出二院從偏門進去,高得廟宇一樣的正殿塵封鎖閉,東西兩廂卻都燈火通明,便知到了正院。老寇站在東廊下稟道:「老夫人,皇上派的葉先生來了!」隔窗便聽一個老婦聲氣:「說不得道乏了。先帶先生到哥兒房裡看脈。我就這裡坐等。我剛給觀音娘娘痘疹娘娘上了香,這卷經就抄得了。」老寇答應一聲「是」,回身一招呼,單和葉天士進了東廂頭間房。兩個侍衛只站在天井等候。房裡兩個丫頭正在剪燭,見葉天士進來,忙退到一邊,一個丫頭稟道:「魏主兒——哥兒救星來了!主兒昨個兒的夢真的應驗了。」葉天士這才看見,東壁前還跪著一位少婦給牆上懸著的痘疹娘娘像合十禮拜。只見她腳蹬一雙花盆底,雙把頭梳得端端正正,穿一件蛋青旗袍滾著月白素邊,端莊秀麗的面孔上毫無脂粉之氣,喃喃唸誦著什麼,許久又一叩頭,起身不勝其力地倚桌坐了,說道:「本該讓先生歇歇兒的,阿哥他——」她哽了一下,「只好先請先生勞神看看——」

「娘娘不要驚慌,容學生先看看——」葉天士便知這位就是皇帝的寵妃魏佳氏,打千兒請安起來便到床前看那阿哥。

小阿哥才過三個月,此刻在昏睡著,幾盞燈影下,只且他小小鼻翼翕張,呼吸急促得比平常幾乎快出兩倍,潮紅漲滿了臉,手指指下去,隱隱可見血色下的暗色細疹,熱得微微燙手,稍隔一時,彷彿受驚一樣四肢一個抽動,咧嘴似乎要哭,卻又昏暈過去。葉天士輕輕摸了脈息,又翻開那孩子眼皮,手掏出舌頭細查,小阿哥這般被人折騰,不哭也不動,只時而驚悸地抽搐一下。

葉天士吮著嘴唇站起身來,燈光映著他臉上的汗,亮晶晶的,也不去擦一把,只久久注目著牆角,隱得很深的瞳仁像是要穿透什麼似的盯著不動。魏佳氏從沒見過太醫如此旁若無人的,又覺得他既從容鎮定,兒子的病或許有救,情切關心不能不問:「葉先生,阿哥脈象怎樣?——前頭太醫的藥方子都在,要不要取來你看?」葉天士一個恍然醒過神來,忙向魏佳氏一揖,說道:「娘娘,我揣度著那諸位用藥,必是白芷、細辛、茅根、薄荷、荊芥、茴香、蜂窩、沙參和甘草之類,不知是不是?」魏佳氏疑惑地看他一眼,問道:「您怎麼知道的?還有硃砂——」

「當然有硃砂、棗仁這些。想必還有麥芽糖、蟬蛻這些引子。」葉天士苦笑道,「不然,小爺不能昏沉得這樣安生,收斂得熱毒發不出來!」他似乎有些沮喪,又復低頭沉思。

魏佳氏半日才回過味來,她突然驚恐地張大了口,夢遊人似的看看兒子,又望望「痘疹娘娘」,天鵝絨封得嚴嚴實實的窗戶,床邊金鉤上掛的螃蟹、豬蹄——她想哭,又像是要笑,直瞪瞪盯著葉天士,雙膝慢慢跪了下去!

「魏主兒,您是娘娘,您是娘娘呀!」葉天士像被馬蜂猛地螫了一下,變貌失色向後跳開一步,幾乎撞倒了倚立的宮女,扎煞著雙手想扶又不敢,連聲說道:「有話只管吩咐,別——別這樣——折死小的了誰給哥兒爺治病?」

「您救救我的兒——」魏佳氏滿眼是淚,哀懇著泣道:「現在您是醫生,我是孩子他娘!不說主兒不主兒的話,您救他就是救我——您不答應,我給您磕頭了——」

「醫者有割股之心,別說您,就是種田養蠶的我也盡心——您別這樣,快起來,我答應我答應!」葉天士慌得通身大汗,雙手虛抬著,見兩個侍女攙起魏佳氏才驚魂歸竅,下氣兒說道:「方才說的藥必是準了。這些藥並沒用錯,只是用的火候時辰不對,天花是先天熱毒,發病初起要提升發展,待花兒破漿之後,五內俱虛,薄荷黃苠小瀉小補,餘毒散盡填充六神。他們忘了那許多都是涼藥,有收斂的功效,毒沒散就收斂,那還了得?魏主兒,您的心我知道,可事已至此,一是我要用異樣療法,二是要看小爺的體氣平日壯不壯——您遵醫囑,我有六成指望,您不遵——」

「我遵我遵!要我的心作引子,這會子就剜了它!」

葉天士的黃臉沉下來,他深深被魏佳氏的母性感動了,咬著牙略一沉吟,說道:「把這屋所有的門窗都打開——把所有的香都熄掉。」

「外頭有蚊子,蠓蟲兒——」

「把香熄掉,門窗打開。」葉天士又說一遍,「床上的幔帳也撩起來。燈只要兩盞,一盞用紅紗罩了放在小爺頭頂前櫃上,一盞白紗,放在痘疹娘娘像前神案上——別問為什麼,快著些!」

他像一個親臨前線的指揮官,指東指西不容置疑地吩咐著,兩個宮女便手腳不停地拾掇齊楚,剎那間房裡燈燭暗下,門窗也打開了。這是阿哥出痘的忌房,下人還有西廂幾個太醫,都伸頭探腦往這邊窺探,不知出了什麼事。一時聽要參湯,又要黃酒,要鱉血,宮人們忙著備辦送進去,太醫們不知這些物件什麼用場,不禁交頭接耳竊竊私議。

「娘娘,我這就施治。」葉天士手腳不停忙碌著,給小阿哥灌了兩匙黃酒,又加了兩匙參湯,口中嚼爛了一味什麼藥也餵了。把鱉血用熱水和勻了,忽然舉拳照自己鼻子「砰」地一擊,鼻血如注出來流進熱水碗中,用棉絮塞了鼻子,輕輕撩那血水潑在榻前,揩著手道:「這屋裡不能有人,連娘娘也請移駕到福晉那邊。您信佛,只管唸經。兩個侍衛守在門外至少三丈遠,只要不失火,不許嚷嚷說話,不許進來驚擾,聽到小爺哭,就是見了功效!」他做張做智又到痘疹娘娘像前嘰哩咕嚕一陣禱告,任是魏佳氏讀了多少經,也沒聽清他唸叨些什麼,卻見葉天士站在燈影裡大大伸欠打了個噴嚏,將手一讓,說道:「請吧!」

魏佳氏和宮女出來,心裡畢竟狐疑:這一套似搗鬼非搗鬼似請神又不像請神,若說「施治」更是聞所未聞,諸般搗鼓千奇百怪更是見所未見。她站在天井回頭看房裡,又問道:「他獨個兒在這屋——」「不要緊。」葉天士深知,這類婦人和她講醫道,萬萬都是個懵懂,和他講神道,就老實得百依百順,此刻卻不能說破了,鼻子嚷嚷地說道:「你知道屋裡有多少神佛護著,又用了藥,人盡力神幫忙!最忌的就是沖犯,女人尤其不可——所有的人一律不得喧嘩!」魏佳氏便忙命:「知會下頭人,就是走了水也不許嚷嚷!」她自己小心躡著腳步去了。

這邊老寇帶著葉天士進了西廂書房。幾個太醫都在這屋裡,方才還在嘁喳說話,此時都已正襟危坐,卻見葉天士灰頭土臉進來,髮辮又細又短蓬鬆著,一襲極考究的石青湖綢揉得皺巴巴的沾著油污菜漬,還敞著領上鈕子,那副尊容不消說得,額前鬢邊濁汗淌著一道兒一道兒,倦容加著煙容,鼻子裡還塞著一團白棉絮,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要多窩囊有多窩囊——這麼個寶貝,虧乾隆特特從德州十萬火急派回北京給阿哥治病!眾人要笑,都忍住了。這是哪裡跑出個濟顛來?!

「恕小的放肆,著實累疲了——」葉天士知道這起子人對自己沒有好心思,他卻不肯失禮,向眾人團團一揖笑道,「小的還有個阿芙蓉的賤癮,對不住了。」就懷中取出個泡兒抖開了,製好的煙泡兒捲進紙楣子裡對著燭「噗」地一口將煙吞了。接著又是兩個,已見他精神健旺。眾人已看得目瞪口呆。葉天士笑道:「這物件真害人!我原想自己試試找解藥,至今成效甚微,連我自己也戒不掉,何況別人?諸位見笑了——」說罷便撿著向門的座位坐了,隔門遙遙望著阿哥房間瞠目不語。

眾人都覺得這人有點莫名其妙,說他瘋傻呆癡,言語間並沒有顛三倒四,且是禮貌殷勤;說他傲慢,他又一口一個「小的」,謙遜得不成體統;說他皮裡陽秋,又不似心裡藏機的人。下馬就進房看病人,這邊一堆御醫都視若無物,且是那樣療治,也令人匪夷所思。見他此刻形容,竟人人都思量:這是個怪物——為首的是位醫正,叫梁攸聲,見這鄉巴佬醜八怪坐在自己身邊,雖然擦了臉,仍舊一副猥瑣相,身上泛著汗酸味兒幾尺外就燻人,身子往遠處挪挪,輕咳一聲說道:「久慕先生風采,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我輩大長見識!聽說先生在南京救活過一位死人,可是真的?」

葉天士兩眼瞪得圓溜溜的注視著門口,專注得像小孩子看螞蟻拖蒼蠅,聽這問話,「啊」了幾聲才道:「——那是痰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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