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步艱難 二十九 賢皇后撒手棄人寰 小阿哥染痘命垂危

十天之後,弘晝和阿桂《查明覈實王亶望勒爾謹冒賑貪贓納監邀功折》的連章彈劾奏議,便由驛傳六百里加緊遞向乾隆御駕行在。其時回鑾車駕已經駐蹕德州行宮,因皇后病勢愈見沉重,太后亦旅途勞頓,乾隆便下旨「暫駐德州」,著遠道陪駕送行的江南、浙江、江西、福建、安徽、河南各省督撫、布政使按察使「各自回省到衙辦事,不得滯留行在」。兩個軍機大臣,劉統勛負責御駕關防,布置吳瞎子黃天霸一干人護衛漕運賑糧,時時關注錢度高恆一案審理。因有思赦刑獄為皇后禳災的旨意,每天要和北京刑部讞獄司趕來的官員,一一審核在獄死囚,甄別可矜可憫可疑情由,擬定減等發落名單。紀昀更是不可開交,每日定時接見修纂《四庫全書》官員,遴選要緊書籍送呈乾隆親覽,「博學鴻儒科」各地送來的「徵君」都要一一考察,德、學、才、識、望一件也馬虎不得,還要忙著拆看各地送來的奏摺,請安的、報晴雨的、說河工的、講賑濟的、奏建議條陳的都要列細目寫節略,遇有匪情盜情水汛旱蝗情的更要留心,接見地方官指示方略,進內覲見備問稽考,處處沒有小事,饒是他打熬得身體強壯耐苦耐累,卻也疲累得面容憔悴腳步踉蹌。兩個人都忙得寢食俱廢,索性一索性都住了軍機處,有犬吠,狗娘養的幾個太監在旁經心照料,倒比每日往返輕捷簡便了許多。

「延清公,五爺和阿桂真個雷靂風行。」紀昀拆看了弘晝的摺子,閉目略一沉思,連通封書簡遞給隔桌坐著的劉統勛,「三天就料理了——您先看看:通省存糧不足五萬石,銀子三十萬,和戶部帳上差了七十多萬。這個王亶望看去溫良恭儉讓,這麼心黑膽大的!這麼著還敢冒稱捐監?三司衙門同時出缺,一百七十二員官待旨處分——這是要立刻見皇上請旨的,你我得有個商量。」

劉統勛原本半倚著椅子抽煙,一口接一口噴雲吐霧解那身上乏勁,聽是甘肅的案子有了頭緒,情節如此重大,自是十分關心,口叼著煙桿坐直了身子接過折稿,嗚嚕不清地說道:「大抵世道人心,做好事的心愈做愈小,做壞事的膽愈做愈大,到了積重難返時候兒,一切身家性命不顧。我辦案子多了,這種事真的是司空見慣不怪——」說著便翻折頁,他唯恐劉鏞不知起倒,以欽差名義和弘晝阿桂聯名上奏,見是劉鏞筆跡,後款未落名字,這才放心了從頭看起。

奏摺寫得很長,洋洋灑灑幾近萬言,請安套頭寫畢,分層寫弘晝由甘南甘東,阿桂由甘北一路查勘庫府訪窮問富情形,劉鏞自己查訪輕描淡寫,只講某縣餓死窮民幾何,某鄉凍殍不及掩埋若干,某庫存糧被搶諱匿不報,官府彈壓斬首幾級,以「軍功」報奏請功,說的瑣碎但事事有數有據。弘晝也是暗訪,匯報連年霖雨淋淫淹滅莊禾,蟲蝗漫地顆粒無收,「僅以臣王弘晝所見,甘南十七州縣,唯武都、臨潭、隴西三處府庫略有存糧,並計不足二十萬石,而甘東蝗災過後遍地赤荒種糧無著,且千萬饑民日以蝗蟲為食,一旦食盡而賑糧種糧不到,則必有不可問不忍聞之事矣!」阿桂則是從甘北一路視察軍備駐軍行至蘭州,「唯祕不以告勒爾謹而已。以各軍告之,非唯未收王亶望勒爾謹等斗升糧秣,且以榆林調撥軍糧就近賑濟災民糧食近三萬石,目下甘北牛羊牲畜屠宰殆盡,將食及留種羔羊,更堪憂者,春日已至而種糧無備,而軍中糧食貯存有年,已不合用作種子。」總歸結論寫得字字端楷精神:

是以納糧捐監之事,僅一紙告示具文,實無顆粒入倉,乃以冒賑抵銷帳目虧空。一則以欺天子,一則以害百姓。按該省共有直隸州六,直隸廳一,州六、廳八、縣四十七,共通上下作弊狼狽為奸,侵盜銀兩一千兩以上州縣官計一百零二名,全省大小官員無不染指有罪。臣等陛辭之日,萬歲指示詳明實洞鑒萬里明若觀火之綸旨!細按之下,乃王亶望卑鄙無恥邀功取寵作俑於前,而勒爾謹藉機營利巧取豪奪於後,其情可恨而其事可畏而善後艱難。即以雍正朝諾敏一案,山西一省尚有廉律自潔之官,其餘賄案或單個作案或上司夥同三五屬員納賄索財。似此通省一心蒙蔽欺君蠹國害民,實屬開國首例。王亶望勒爾謹及主持其事之蘭州知府蔣金迪自當首罪。其餘各州縣官除新調入甘肅補缺之員,罪應一體拿問。唯是春荒在邇春播事巨、賑災支差諸項吏務驟乏人手,恐貽今歲百姓生業之患。因除將三法司及蘭州知府監候審理外,餘官如何處置,臣王弘晝與臣阿桂臣劉鏞會商,暫且留任辦差,俟聖命頒明依旨再作處分。

——劉統勛緩緩合起折本,不知是悲氣交集還是被煙熏的,他掏出手絹揩淚。把折本推給紀昀,說道:「我真無話可說,也耽心皇上看了受不得。」他的眼神像土垣裡嵌著的黑石頭那樣黯淡無彩,語調裡帶著無奈的傷感。「孫嘉淦去的前幾天我去看他。他說如今官場有口號的,『一年清,二年濁,過了三年死命撈』,這一百多官有的我認的,勒進士,去年才分發到甘肅補缺,已經大把伸手在撈了。老百姓吃蝗蟲,他們吃老百姓,我只有一個字,辦!」

「我同意劉公意見。」紀昀手裡批著幾份票擬,看著吹乾了,握著發痠的手擰著捏著,說道:「高恆的案子和這一案嚴厲處置下去,於振作吏治威懾貪風有好處。不過我想,應該分成兩步走,一步先拿問王亶望勒爾謹這些首腦,同時把原先已調出甘肅的外省官按名單查明押解蘭州,甘肅知府以下的官暫留原任聽候恩旨辦差贖罪。第二步待春耕春播之後,吏部選調一批新進士到任補缺,就在蘭州開審。恐怕還是要有所甄別:一是多寡有別;二是資格深淺有別;三是偶犯與慣犯有別;四是檢舉認罪好差有別;五是留任辦差政績不同有別。這樣處置容易善後,也給一些人留下改過圖新的餘地,且不致擾了『以寬為政』的大局。」他在軍機處處理政務多年了,慮事酌情嚴如城府,大局細節少有疏漏,劉統勛一邊聽一邊點頭,咳嗆兩聲說道:「你這想頭很周全。這是要領明旨意布告天下的,不宜把朝綱抹得太黑,小人造作流言,奸徒乘機起釁,反而不得。我和你一道兒請見皇上,這會子就遞牌子——」

二人商議定了起身出來,紀昀看錶時正指到下午申時時牌。天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布滿了淡墨層染似的雲。沒有風,雲層一重重從東方壓上來。全然沒有聲息地愈積愈厚,西半天極分明的一道雲線壓著太陽,散亂的陽光從雲線下面不甘心地延射出萬道金霞,將蘇祿王山陵,陵北陵東錯落的崗巒,和陵南這座巍峨壯觀的行宮映得一片燦爛。馬穎河、四女寺、減河和運河三水交匯之處,像剛出爐的金波融成一片,嵌在紅牆外婆娑掩映的綠樹叢中。撒網放舟的漁船和碼頭上,密林般的牆桅都漂泊在靄靄蔚蒸的玫瑰紫霧之中,澹澹泊泊容容與與進退不定,給人一種幽遠沉渾的感覺。連劉統勛這樣從不留心山水風景的人都看住了。眺望著,滿是刀刻般皺紋的臉上綻出一絲微笑。紀昀難得見他這樣適意的,便不肯驚動,踱過幾步石甬道在儀門口遞了牌子,回轉身子見狗娘養的夾著兩件衣服過來,便笑道:「這天氣進裡頭還怕涼著了?你也忒小心的了。」

「紀爺,您瞧這天兒,就要下雨了。」狗娘養的眯著眼看看劉統勛,「連你的披風我也帶來了。您二位大人進去不定什麼時候兒才得出來,再要下雨,淋著了不是玩的。上次在高家堰堤上劉老爺子冒了風,內務府把犬吠叫進去一頓臭罵,還是老爺子自己擔待了才算沒事兒——」他說著,突然舌頭掃了結,張眼望著紀昀身後,耗子見著貓似的身子萎縮下去,紀昀笑道:「你這殺才做什麼像相聲兒,怪模怪樣的——」一回頭自己也愣了,原來是乾隆皇帝不知什麼時候到了身後。此時劉統勛也看見了,轉身急趨幾步和紀昀伏俯跪下請安。

乾隆看去精神還好,剛剃過的頭上戴一頂紅絨結頂黑緞瓜皮帽,雨過天青湖綢巴圖魯背心套著醬色江綢袍子,梳理得極精緻的辮子紋絲不亂垂在腦後,綰著一縷明黃絛子,流蘇似的搭在腰間,一手握著素紙扇子,一手虛抬一下笑道:「朕也是坐得腰困寫得手痠,出殿走走,他們又說你兩個遞牌子——太監攙著劉大人,怎麼這麼沒眼色!——朕這會子實在不想回那個屋裡,索性出來走走。」劉統勛覷著眼看了看乾隆,說道:「主上瞧著眼睛有點發淤呢,敢情還是沒睡好的過——有些事情能緩著點的,不妨把摺子留著回北京再批。如今是途中,六部又不能分勞,主上別拚身子骨兒。」乾隆笑道:「單教你們努力,朕站乾岸兒看著,那還叫君臣戮力!我們散散步兒吧——從這裡往西,再向北,沿山坡漫上去再向東,就又回宮裡去了。還有洛陽送來的牡丹要各賞你們一盆,晚上也不留你們賜膳,說完事就回,如何?」劉統勛道:「難得陪皇上疏散一下,當然歡喜的——只一條,皇上不能出宮。要出去,我還回去布置關防。」乾隆笑著用扇子遙點劉統勛,說道:「你這個老延清呀——好,朕聽你的,聽你的——」於是打頭便走,劉統勛和紀昀左右相隨,王八恥卜禮卜信和狗娘養的幾個太監並巴特爾幾個侍衛隔著五六丈遙遙廝跟,侍踅出儀門向西,下了馬穎河堤時,天色已雲遮日暗,完全陰晦了。

高大的蘇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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