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步艱難 二十八 荒唐王私訪彈封疆 巧和珅逢時初交運

賭客和看客都散去了。不知不覺間已是起更時分,三四支酒杯粗的蠟燭煌煌映照著,滿桌垛著的銀子有兩千多兩,晶瀅閃爍得耀目。還有十幾張龍頭大銀票,是輸了又贏回來的,也齊整疊在弘晝身前桌面上。一個小小茶館裡明晃晃擺著這麼多錢。景象看去有點詭異,和珅見除了王保兒,還有兩個大漢站著不動,劉全也站在角落不走,因笑道:「劉全,我哪能真的要你的命呢?今晚下場,若想要你贏個本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好賭又不知賭場險惡,我早已洗手,一來要給我們主子翻本,一則也想讓你以賭戒賭,是一片菩薩心。五爺,賞他二百兩,叫他去吧!」說罷目視弘晝身後二人。

「這個叫梁富雲,這個叫黃富光。」弘晝笑道:「是黃天霸的門生,劉統勛老頭子貼在我屁股上的兩帖膏藥。粘得緊,揭都揭不掉!保兒,拿二百銀子賞這個劉全,他雖然是個痞子,痞得英雄有趣。賞他!」王保兒便取銀子,嘻笑道:「你他娘的真走運,輸得撈了二百兩!」

劉全卻不肯接銀子,瞠目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噗通」一聲長跪在地對和珅道:「和爺!丈夫一言快馬難追!你不要我的命,我這身骨頭交給你,水裡火裡跟定了你,天涯海角隨定了你——你就是我的主子!」和珅為難地看著這個寶貝,半晌才笑道:「連我自己都潦倒得不成體統,指著個窮婆子在這裡捱命。你跟我有什麼好處?就是到京裡,我也是個沒品沒級的吏員,拿什麼養活你呢?」劉全只是磕頭,弘晝笑道:「他有這個志氣也是好的,眼下你雖然不濟,後頭的事也難料得定。這事我也和你有了緣分,想當官謀差,大約我說的話還作得數。」

「那就謝五爺提攜了!」和珅笑著給弘晝打了個千兒,起身說道:「五爺,您住哪兒?咱們得趕緊離開這兒。那個茶商和方家驥做好的套兒要捉您的大頭。您不懂賭場門道,他們輸光了錠,斷然沒有罷手的理。」弘晝笑道:「這是屁話——他敢來搶?」梁富雲道:「和爺說的是。咱們回風華店去是正理——這麼多銀子太招眼了,肯定他們不肯罷手的。」

風華老店是三唐鎮最大的一座客棧,離著這間小茶館並不遠。六個人沒用半頓飯工夫就趕了回來,弘晝掏出懷錶看看,字針兒剛過十點,笑道:「才是亥正時牌,今晚輸得快贏得也快。高興!和珅跟我們樓上說話!」和珅劉全答應著跟了上來,逕直進了弘晝臥房。梁富英和黃富光兄弟只在隔壁房中聽招呼。

「小和子,你是怎麼弄的?」弘晝一坐下便問:「怎麼你要幾是幾,我怎麼就搖不出一個四紅花樣兒來?」「爺您是龍子鳳孫,金枝玉葉之體,怎麼和這起子下三濫鄉裡小痞子鬥起賭來?」和珅不忙答話,笑著鞠了一躬,又幫王保兒給弘晝沏茶,端捧給弘晝,忙活著說道:「奴才知道爺不久前還受了萬歲爺處分,這些事叫外人知道了不是好名聲。奴才得先勸爺一聲,這種事再不可為。輸了銀子還是小事,頭號兒天璜貴胄叫小鬼纏了,如何丟得起這人?你是和碩親王爺呀!」

劉全頓時聽呆了。今晚他起初只聽方家驥說「來了個大憨闊佬兒,弄他幾個」,先下小注輸給弘晝,逗得弘晝興起,大注下來幾個人捉弄贏錢。方才也覺得弘晝風度手面不俗,不像個生意人,卻萬不料居然是位「親王」——甭說三唐鎮,就是蘭州府,恐怕也沒有恁大的官罷?早知如此,何必苦巴巴一定要跟了和珅?他看了看得意洋洋的王保兒,嚥了口唾液沒言聲。

「爺,您來看這骰子!」和珅笑著掏出一枚骰子,在三人面前亮了亮放在瓦硯裡,用鐵鎮紙試著敲了兩下,又加了點力一砸,那骰子已是裂開縫兒。和珅指著說道,「您不曉得內裡竅門兒,能不輸給這起子賊麼?」說著手指一撥。

三個人湊近了看,那骰子已經均勻破分成八粒,方方正正的小象牙骨散落在硯中,王保兒驚呼道:「爺!這他娘的是毒骰子,裡頭裹的有水銀!」弘晝用手指扒了一下,果然有一顆小米粒大小的水銀珠子,燈下閃著鬼祟的光。

「不止是水銀,還有一塊鐵,嵌在紅四另一邊。」和珅冷冷說道:「姓方的戴那個大扳指您以為是墨玉?那是磁鐵!」他像蒙師給小學生講課,捏起一粒骰骨,「這麼著戴著扳指在盤裡搖到了火候,六個四也是穩穩當當的!」眾人早已聽得目光炯炯,一臉憬悟神色。,和珅指著骰骨一塊凹處,眯著眼笑道:「八塊小骨骰兌起,這裡就有個空洞,叫『藏珍洞』。想知道我怎麼贏的麼?這個洞太小,雕工們刀工常常先在上頭挖下一片才好琢下來,這麼著上下四方就又出來六個小空洞。水銀是流的,放在桌子上墩就流進小洞裡,手指按按,手上的熱氣又能把水銀逼回大洞——真正的玩家是要玩水銀。水銀玩熟,比鐵重得多,我在水銀上頭做手腳,他的扳指就不靈光了——後來他們心亂了,輸得昏了頭,連茶商也是胡捏亂弄一氣,怎麼能不輸?這裡只能給爺粗說裡頭的道道兒。真正講明道理手法,顛倒應用,恐怕得寫一部書才成——」

至此,眾人俱都心如明鏡。劉全不禁嘆道:「早見和爺十年,我也不至於十萬家當賠淨了!」弘晝道:「原來如此!你不說,我就把王府賠進去也是不得明白!」「這骰子玩水銀把戲算什麼!玩賭到了極致,花樣翻新奇巧變幻像萬花筒——」和珅的目光變得有些憂鬱,「——我也只是知道個皮毛而已。我的本家叔爺,轉骰子摸雀兒牌要幾是幾,缺什麼牌補什麼牌!平平常常的骰子落到盤中,閉目能聽出哪一點落地——好大一片莊園都輸掉了。強中更有強中手,賭場久戰無勝家——劉全,我肯可斷指絕不再賭。你跟我,不能再存邪念頭。王爺就是我們的靠山,好生巴結做出官來,那才是牢靠基業鐵打的營盤!」

「好小子,還真不能輕看了你。」弘晝笑道:「說道理給劉全,連你五爺也聽進去了,有骨頭有肉,好!王保兒要有這份伶俐心思,我早放他出去當官了,這裡頭有個道理分寸,還要講究火候——你懂不懂?」他突然轉臉問王保兒。王保兒卻道:「這有什麼難的?爺也忒小瞧奴才的了!奴才跟爺有年頭了,當官只有兩條,侍候上憲要像哄姨太大,伏侍皇上要像對待老太爺,既要順著道理也得留心著招他歡喜——惹翻了老爺子要抽篾條,惱了姨太太不叫你上床。你就是屈原,放你出去喝西北風兒怎麼樣?那可正就是說——」他瞪著眼,想了半天詞兒,冒出一句:「雪擁藍關馬不前,拔劍四顧心茫然!」一句話說出來,立時招得弘晝哈哈大笑,手指頭點著王保兒道:「不倫不類的你倒說得順口,好好的唐詩都叫你這頭驢給蹂躪了——哈哈哈——」王保兒笑道:「奴才跟五爺投緣,就是侍候您的命——跟著您狐假虎威,哪個見我不敬?作官無非為發財,為有人巴結著受用。我看我和個官也不差什麼。」他皮裡皮氣說笑逗樂子,連隔壁的梁富雲和黃富光也捂口兒葫蘆笑。

一時閒話中和珅才得知道,這位王爺是微服到甘肅,因是王亶望壞了事。又說起「聖躬操勞」,這次江南之行皇后病重,又有和卓之亂,吏治上頭也屢屢惹皇上光火。皇上身邊得力人太少,朝廷要著力物色人才——從紀昀家中官司逼死人命,又嘆息作官作人不易。又說到福康安在棗莊生擒蔡七,和珅搭訕著順口問仔細聽,便覺悵然若失:遲走幾日跟了福康安,不但免了這一災,還能立功敘保——弘晝見他發癡,因問道:「你在想什麼,怎麼獃獃的?」

「噢——奴才有點走神兒了——」和珅苦笑道:「說到福四爺,這回在江南也見了的。原先早年在宗學和福大爺也相熟的。奴才倒楣沒造化,要跟了四爺去逮蔡七,選出去當個縣太爺那是穩穩當當的——」因將在瓜洲渡驛站周濟靳文魁家花盡了銀子,一路潦倒來到甘肅,得了急病,受吳氏救治恩惠的事一一備細說了。「——如今見著五爺,就是奴才時來運轉了。受恩不報非丈夫,求五爺賞點銀子,一來作回京盤纏,二來且安頓吳家娘母女不受饑寒。奴才回京告貸也必要還她這份天大恩情的!」

弘晝聽得很仔細,不時地點頭感嘆,末了,眯著單泡眼喟然說道:「也是你命中該有這一劫,中間貴人相救——瓜洲驛你要不救靳家兒子,未必有這樣的好報。」王保兒笑道:「依著爺說,那個窮要飯婆兒還是『貴人』了?」「那當然!」弘晝正色說道:「比如和珅捐銀買炭救靳家,和珅就是靳家的貴人,窮困中又遇到我,我就是貴人——你以為文王易經裡的貴人和世上這些戴官帽子的是一回事麼?——這麼著,這裡許多銀子你隨意取,取得動的就拿去報恩,也就是她緣中應得的福分——左右這些錢也是你贏的,派個正經用場也是該當的。你很投我的緣,回京既沒什麼大事,索性跟我一路肅州去。回來我給你敘保!」劉全看看滿桌包裹垛著的銀子,心裡划算著這是好大一份家業,說賞人就賞人了?這位王爺好大的手面!他嚥了口水,傻子樣瞪大了眼。

「那——奴才就放肆,謝爺的賞了——」和珅熟練地給弘晝打個千兒,卻不去搬那些銀子只笑道:「怕有一百四五十斤呢?背到九宮娘娘廟——何必呢?把吳家嫂子請來不也一樣?」弘晝跌腳笑道:「你這身子骨兒。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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