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步艱難 二十四 油滑老吏報喜先容 風雨陰晴魍魎僭功

福康安劉鏞算計精當,山東上下文武都有功勞,獨獨把葛孝化晾起,讓他有苦沒地兒訴。但葛孝化老謀深算,比他們更精明。早就寫好了報捷信,差專人飛騎直遞揚州御駕行在軍機處。比八百里加緊驛傳還要便當快捷。這邊筵席酒未開樽肉不熟,他的信已經上路了。

當日正是紀昀當值,習慣成自然地把一高摞子各地奏摺分門別類撿看著,撿到葛孝化這一封看時,信封上密密麻麻都是字:

延清公曉嵐公拆轉阿桂公,為瑤林崇如大人生擒匪首蔡七大捷一喜——奴才葛孝化泥首叩安

紀昀不禁一個莞爾,見范時捷進來,笑道:「你見沒見過這麼長的封款?」將信舉起揚了揚,幾個軍機章京也都笑了。范時捷道:「這就好比人家中了進士,街混混兒比官府的京報來得快得多,是討個喜錢的意思。羊群裡跑出兔子,比羊能,日他姥姥的這小子真個別——還不趕緊拆?皇上整日問這事,老延清和傅恆聽見,不知多高興呢!」紀昀才剪封口,看那信時,足足是份萬言書,不知是哪個師爺的手筆,一色瘦金小書精神硬朗,將福康安劉鏞如何微服私訪,聞變不驚,密地調變布署,迅雷不及掩耳包圍蔡營,大軍壓境十面埋伏而蔡七尚在夢中。又寫官軍連夜如何奔襲策應,人人手執長繩拖帶火把,以三百之微軍成五千人疑兵之陣,賊匪惶懼如入天羅地網,軍民衙吏同心協力共擒匪魁——種種情事寫得如同身歷其境目擊無餘,生花妙筆時有驚警之句,看得人神動心搖。說到他自己,葛孝化卻是謙遜慚愧不已:

——奴才職在府牧,庸庸營營,唯以境內賑災撫貧,協調民事餒安地方為事。萬不意此逆天巨獠潛蜇治內,聞驚之下既駭且愧,當即布署所轄各縣所有衙署吏役扼守大小要道,清查戶藉,捕拿可疑行客而已。未有寸功可言敢雲薄勞之建?然蔡七乃天下之渠魁大盜也,彼之就擒於棗莊,非一郡一府之慶,乃天下衽席百姓之喜,我皇上洪福被籠宇宙之瑞。奴才歡快踴躍之餘,思及主子關心,用是亟告慰懷。因不知主子隨駕與否,特發寄北京及御駕軍機處各致一函,順便請劉老大人廷清紀老大人曉嵐拆閱。主子顏喜心悅,則奴才之願也。並祝劉中堂紀中堂萬福,恭叩我主子康泰金安

未了屬名卻是「奴才葛孝化」。

「這個人我認得。」范時捷笑道,「原來在無錫當縣丞,後來攀上了高恆,抬進了漢軍旗,又運動內務府轉到阿桂門下,又結識了岳濬轉到山東臨沂縣令。別看不哼不哈,拍起馬屁來絲毫不著痕跡——這不,又拍到你兩位頭上了?」紀昀笑道:「是,他會不知道阿桂在北京?不過,這個馬屁拍得響。天天有這樣的好消息,皇上高興,我們也不至於忙得焦頭爛額。這件事得立刻報皇上知道——」說著便站起身來。范時捷道:「我剛進去見過皇上。他剛從海寧回來,連著見人辦事,又預備著返駕,又連夜聽岳鍾麒匯報軍情,太后老佛爺又感了點風寒,娘娘體氣剛好一點,也要時時照應,剛我離開時皇上還說要假寐一會子。你這一進去報喜訊兒,他還休息得成麼?再說了,福四爺劉鏞的報捷奏摺還在路上,你搶先去報喜也不好,至少也得知會一下延清公一道兒進去才好——我來見你也不為無因,我要先回北京戶部去了,有些事得向你這軍機大臣領教——」

紀昀坐回了身子,笑道:「這麼鄭重其事的?」他和范時捷熟透了的人,雖然平日散漫嘻哈,較了真的事卻從不馬虎,此刻這副似笑不笑的神氣也有點讓人心怵,心中起了警覺,臉上卻不帶了出來,說道:「請講。」說著打火抽煙。

「一件是高恆的案子,」范時捷就著紀昀的火楣子也燃著了他的水煙,咕嚕嚕抽著噴雲吐霧,「新任兩淮鹽政尤拔世有摺子,他交到戶部十九萬多銀子,說是上年留的綱引目,共是二十七萬八千餘兩。這是商人每引繳銀三兩的成例。他的前任普福支過八萬五。現在高恆出事,請旨銀子是繳戶部還是繳內務府?」

「什麼叫綱引目?」

「皇家內廷徵使銀子就叫『綱』。『引目』是官辦鹽陀子每陀的價銀。」

「歷來這銀子繳到哪裡?」

「沒帳。」范時捷咂了一下嘴,乾脆利落說道:「戶部沒帳,內務府沒帳,高恆那裡也沒帳。說都打了收條,收條在高恆那裡。抄家籍沒亂哄哄的,收條也沒見!」

紀昀煙斗裡煙梗子「剝」地爆了一下,火星子迸出來落在手背上燙得身上一顫,忙拂了袖上火星,又抽兩口才定住了神:這筆帳極好算,一批「綱引」交割就是近二十萬,通國十幾個鹽政分司每年近三百萬,歷年來除了公明正道的帳目調撥項款他心裡有數,就是說至少有上千萬兩銀子沒有著落,黑了沒了不知去向了!饒是他養氣練神宰相城府深沉,心裡這份驚駭也難掩飾按捺!皺眉重重吸了兩口,鼻子口都噴著繚繞煙霧,說道:「這事你回北京要再請示桂中堂。我的意思除了正項賦稅錢兩收支項——那是再不會有爛帳的——圓明園工程用銀還有兵部報銷銀子。其餘的帳目全部封存,盤清底帳具折詳奏。連傅六爺尹元長他們也都要知會一下,將來皇上問起來,軍機處要有個預備。」范時捷道:「曉嵐公指使很詳明。我忖惙著,不但帳目,連戶部額外餘銀庫存也要封了,才不致於混帳攪不清。但這一來,圓明園支項有時就不夠用,內廷銀子周轉不開,仍舊要從國庫裡取。曉嵐公,說心裡話,戶部是個爛泥塘,水深泥也深,別人擠著削尖腦袋往裡鑽,總有他的道理。我可是心裡沒底,不敢蹚這池子呢!」紀昀笑道:「要是差使好辦,怎麼能用你來主持?皇上、軍機處都信得過你,只管放心做去!」

二人因又言及高恆一案,不但鹽政、販銅,連兵部的茶馬政、河務上的官田買賣——只要有錢的地方,似乎都有這位國舅爺的影子。但高恆這人他們知之有素,嫖娼宿妓勾搭女人之外,別的上頭並不是個劣跡斑斑臭名昭著的人,要真的黑心貪了一千多萬銀子,鹽政上何至於鬧出虧空,在本職上頭給留下把柄,他即便每天勾搭一個女人再睡三個娼妓,能用多少銀兩?一千萬銀子是政府一歲收入的三分之一,這傢伙把它們弄到哪兒去了?二人閒話分析解疑,終歸不得要領。因見卜義從儀門聳肩躬背笑著過來,紀昀便知是叫進,忙站起身來,范時捷也就起身告辭。卜義站在門口避過,范時捷出去,才道:「皇上在東暖閣召見尹繼善,命奴才過來叫您過去議事。」

「是!」紀昀恭敬一呵腰答應道:「我這就進去。」回身取了幾份卷宗,想了想,又將葛孝化的信也塞進袖子裡,遂跟了卜義出來,逶迤從左掖門進內宮正寢院。卜義示意紀昀在大烏柏樹下候著,自己挑簾進去報說。

這是行宮最深邃處的院落,因皇后就住在正殿西閣,內廷侍衛也不能進來。滿院寂靜花樹蔥蘢,日影透過不算茂密的樹幹枝椏嫩葉間灑落下來,苔蘚茵茵光斑錯落。啾啾的鳥鳴聲時斷時續低聲唱和,反而更增幽深寂靜。若不是院中飄散著的藥香,廊廡上站著的太監宮女偶爾衣裳窸窣微響,真有點進了古廟禪房修真之地的味道。紀昀也是頭一次到這處殿房,如此肅穆安謐的所在,他也不敢妄動,只在樹下鵠立待命,一邊目睨院中景緻,心裡思量召見應對該怎樣回話,一時見王八恥出來招手,便小心趨步上階。王八恥小聲道:「主子娘娘正在看脈,不必報名,說話小聲點——」紀昀點頭,已有宮女挑簾,遂小心趨步而入。

進到正殿,紀昀才知道這裡布置比別處大不相同,五楹大殿正面兩廂,周匝上下都是駝色金絲天鵝絨幔帳,將殿壁幕得嚴嚴實實,幔帳外又一層明黃繡龍軟緞遮了幔帳,地下鋪著栽絨西洋羊毛地毯,也是明光色,足有一寸多厚,就是倒了底架摔掉了茶盤杯盞,也不會有什麼聲息動靜。紀昀見正中三架屏風中設著御座,恭肅一叩,側身趨步向東,又過兩道幕才到東暖閣外,此時才聽見尹繼善的聲氣在說話,想想殿中布置,原來是為了隔音,怕驚擾了皇后養病。正暗自嗟訝,暖閣裡乾隆說道:「是紀曉嵐來了,進來吧!」紀昀忙閃身進去,伏地叩頭道:「臣,紀昀恭請聖安!」

「起來吧!」乾隆的聲音有點悶悶的,像在頭頂說話那麼近,笑著說道,「才五六天沒見嘛——別磕頭了,這地方兒頭磕爛了也磕不響的——」紀昀這才笑著起身,卻見乾隆盤膝坐在大木榻臨玻璃窗前,案上朱硯霜毫奏摺翻捲散亂,沒有批過的摺子上還搭著一張地圖,不但尹繼善在,岳鍾麒也坐在尹繼善並肩處北邊杌子上,旁邊還站著葉天士。還有弘晝,卻是坐在南牆榻旁一張太師椅上,自他革了王爵,一直不見外官,此地乍然相逢,紀昀覺得比久違了的尹繼善還要新鮮。因見弘晝向自己含笑點頭,忙又打千兒,說道:「給——五爺請安!」弘晝一笑,在椅上欠身虛扶一把。乾隆道:「紀昀坐到尹繼善下首——葉天士,你接著說。」

「是!」葉天士恭恭敬敬一叩頭,雙手一拱說道:「皇后娘娘脈象裡脈寸伏關濡尺弱,表脈寸浮關芤尺滑,小的診斷與諸位北京來的太醫識見一樣,脈案都已呈皇上看過。但御醫們的行方小的真的是不敢恭維。醫者言八會,真的要能府會太倉藏會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