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步艱難 二十 桃花庵朵雲會乾隆 微山湖欽差入棗莊

朵雲雖然說得平靜,但此情勢下,愈是平靜,字字句句愈顯得如刀似劍,咄咄逼人。她凜然不可犯的神色連巴特爾都鎮住了。乾隆也不敢正視她的目光,見她舉臂欲刺,遙立擺手道:「別!——別這樣兒——有話慢慢講,要容朕思量——」一時間,他的心裡亂得一團麻一樣。但他明白,這女子烈性發作,當場血灑瘦西湖畔,天下有口皆碑,「仁君」二字再休提起。斟酌字句說道:「你這一死,於你全族毫無實益——只能促朕決心下定,金川藏人陷於滅頂之災——你收起刀,可以從長計議——」朵雲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你手下這些人很無恥的,我收起刀,他們就會像惡狼一樣撲上來!我寧肯死在自己的刀下!」

「你們退下!」乾隆對嚇傻了的魏長生說道。又轉對朵雲道:「朕絕不收繳你的武器——你們都聽見了!」

「扎!」所有的侍衛一齊答應。

乾隆相了相她手中的刀,不屑地一笑,說道:「這把刀只能用來削梨——朕射虎殺熊數十頭,至於豺狼之類不計其數,從不曾要侍衛們幫手——你是個弱女子,朕不能動手殺你。但你持刀脅迫萬乘之尊,已經重罪在身。有什麼話,你就快說吧!」「我當然有話要說的!」朵雲慘笑道:「從金川到北京,又從北京被押解到南京——我劫持過兆惠將軍的夫人,又脫逃出劉鏞的牢獄,如果為了逃命,我早就回金川了。我留在中原就是為了見您,有話要對您說,可是我進不了你的宮殿,您又不肯接見我。幾乎花盡了金川的庫存黃金——所有您可能去遊玩的地方都有我包租的『風景』,即使不在這裡,我們也一定會見面的!」乾隆聽了不禁皺眉,望著毅然挺立的朵雲,說道:「見有見的規矩,不見有不見的道理。莎羅奔先是窩藏上下瞻對的班滾,又兩次抗拒天兵征剿,犯的是滅族之罪!朕有上天好生之德,早就有旨,要他面縛投誠,可救全族覆滅大劫。莎羅奔居然抗命——這種情勢,見你何益?」

「我剛才已經說過,金川人並不要背叛您的統治。」朵雲固執得像一塊頑石,冷峻地說道:「正因為顧全博格達汗的體面,慶復訥親和張廣泗才沒有死在我們刀下。但大皇帝卻要我們像狗一樣向您搖尾乞憐!」乾隆冷酷地一笑,說道:「不是你那樣說法。這是孔子定的規矩:犯了罪的臣子綑起自己向君父懇求饒恕。這不是狗能作得到的——你們金川的人到拉薩朝聖,每一步都要跪下,那是不是恥辱?」朵雲立刻回口說道:「那每一步都是虔誠的,都是懷著尊崇和自己的驕傲——」她突然頓注,望著萬里晴空,喃喃自語,「如果是為了恐懼自己的死亡,為了像狗一樣活著——去向人投降,不但達賴喇嘛,班禪大活佛,全西藏和青海的藏人會小看我們,連我們自己也會小看自己的——」說著,淚水已經奪眶而出。她卻忍著不肯放聲,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絕望地環顧四周,只看了乾隆一眼,慢慢低下頭來,顫著左手一顆顆解開袍褂上的鈕子,脫掉了,露出裡邊一身絳紅的藏袍,自言自語說道:「我——說不服博格達汗——莎羅奔,我已經把你要說的話全說給了他。而他還是要殺盡我們——」她手中白刃倏地舉空一閃,插胸而入直至刀柄!眾人驚呼間,朵雲胸前血如泉湧,身子搖晃了一下,像一株被砍斷了的小樹倏然倒地——

眾人誰也沒想到她陳說傾訴間舉刀自裁,說死就死,沒有半分猶豫和怯懦,一時間都驚呆在地!乾隆驚得面白如紙,滿手冷汗向前跨了一步。索倫已經一個箭步躍上半扶起朵雲,只不便解衣,又不敢拔那刀,扶脈搏試鼻息亂張忙。乾隆緊著連聲問:「怎樣?怎樣?」索倫說:「心跳還沒止——沒有刺中心——」

「送回行宮——」乾隆的聲音發顫,他覺得頭也有點暈眩,扶定了巴特爾才鎮靜了一點,說道:「傳葉天士給她看傷。但有一息,一定要救活她!」

※※※

滿心遊興而來,誰也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結局。一直到回宮入殿,乾隆和劉統勛岳鍾麒等臣子們腳步還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都是一言未發。一時,紀昀也得了消息,腳步匆匆趕來請安,殿中才略有點活氣。劉統勛不勝其力地跪下,叩了頭,剛說了句:「這是臣的責任,事出意外,臣沒有好生查實——驚了聖駕——臣——」

「起來吧,不是你的責任,也不要再去訓斥劉鏞。」乾隆餘悸未消,但心神已完全安定下來,「這不是治安,是軍政上的事——朕心裡不安,不為遇到這個朵雲,是由此想到許多政務,料理得未必都那麼妥當——」范時捷此時冷汗才退,內衣濕涼濕涼的,鬆動了一下腰身,猶有餘驚地說道:「這女人真太厲害了!臣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場景兒!——」岳鍾麒道:「我只覺得面熟,再沒想到是她!她小四十歲的人了,扮得這麼年輕,也想不到漢話說得這樣地道——」金錤卻道:「這樣驚駕,太無禮了!主上仁慈,還要救她!」

紀昀叩頭請安,見乾隆抬手叫起,默默退到一邊。他剛剛翻看了那本《容齋隨筆》,乾隆心思裡的煩難迷惑,比眾人看得清爽得多,乍出這種事,一時意尋不出話,也不敢胡猜亂說,只好撿著不疼不癢的話說:「以臣之見,此婦是個烈婦呢!從其夫之志,萬里叩閽,百折而不屈,精白之心可對蒼天!蠻夷一隅之地,尚有如此捨身成仁之人,這也是因了主上以德化育天下,深仁厚澤,被於食毛踐土之地的緣故——」眾人聽他說的,都覺得離題萬里,但他主掌教化,管著禮部,也都是職分中應有言語,卻也沒有什麼可挑剔的。一時太監卜信進來,稟道:「主子,方才葉天士來看過了,莎氏受傷雖說很重,刀子離著心偏出了不到三分,於性命倒是無妨害的,只是血流得多了,要好生靜養才能復原——」

眾人聽了,竟都無端鬆了一口氣。乾隆點點頭,嘆道:「這就好——傳旨給葉天士,好生給她調養,補血的藥物,什麼好用什麼,務必要她康復如初。」「是!」卜信忙一躬身,又說道:「奴才這就傳旨——只是莎氏不肯進藥,閉目咬牙的模樣,像是要尋短見——」說著,看著乾隆等待旨意。

乾隆滿臉陰鬱站起身來,沒有說話,在殿中緩緩踱了一圈,幾次想說什麼都又嚥了回去,看去心情十分矛盾。許久,彷彿定住了心,款款說道:「你直截傳旨給她,博格達汗賞識她是巾幗英雄!金川的事要容朕仔細思量,要給朕留些時辰嘛!總不能逼著朕下什麼旨意吧?先——養好身體,朕還要接見她——想死,也要待絕了指望再死——不吃不喝,左在仍是個死,何必急於這一時?」卜信一字不拉,複述了乾隆的旨意後退了出去。

幾個臣子不禁面面相覷:金川現在十萬大軍雲集,傅恆坐鎮成都,整頓了綠營又整川軍,士氣高昂礪兵秣馬,三路合圍金川彈丸之地,可說是必操勝算。乾隆為了一個女人是「巾幗英雄」就要罷兵?不然,他要時間「仔細思量」什麼呢?這也太有點匪夷所思了——想歸想,又都覺得天心高深,不能妄測。一時間靜得殿角自鳴鐘沙沙的走動聲都聽得清晰。

「今兒不議政,偏偏引出件絕大政務。」不知過了多久,乾隆自嘲地一笑,說道:「岳鍾麒大老遠地趕來,留下陪朕進膳。你們跪安吧!」

人都退了出去,空曠的大殿更顯得空落落的。日影西斜半偏,一道明亮的光柱灑進來,映襯得周圍反而更加黯淡。卜禮卜智卜信幾個太監忙活著安桌子擺御膳。乾隆吩咐道:「岳鍾麒在塞外難得吃到青菜,精緻一點,不要大肥大膩的!」岳鍾麒呵腰謝恩,笑道:「奴才自幼出兵放馬,帶兵的人不能講究吃喝。主子想進什麼就做什麼,老奴才陪在一邊,主子進得香,就心滿意足!」

「嗯。」乾隆點點頭,示意岳鍾麒坐下,深深舒了一口氣,說道:「岳東美,留你進膳,是想談談軍事。你要餓,茶几上的點心只管先用。嗯——朕是在想,真正造反的在西北,不是金川。朵雲這樣一鬧,雖說無禮,但她的話,也有其可取之處啊——」

岳鍾麒坐直了身子,蒼重的濃眉皺了一下,一呵腰說道:「請主子明訓!」

「聯想得很多,沒有全然理清頭緒。」乾隆喟然說道:「傅恆此役可料必勝。莎羅奔山窮水盡派他的夫人來朝運動,不見不休至死不休。看得出他打這一仗已經沒有信心。打勝了,他又不肯投降,只有逃亡或者舉族自盡——為一個班滾的罪,屠盡金川七萬餘人,朕有於心不忍之處——」

他先佔定了一個「仁」字地步,岳鍾麒聽得感動,卻不敢附和,正容說道:「這一層主上似乎不必多慮。莎羅奔先有窩藏叛賊班滾之罪,又兩次抗拒天兵,是十逆之惡不可赦。即全族殄滅,也是咎由自取!何傷我主上聖明仁德?」

「你說的是理,朕講的是情。」乾隆點頭說道:「但情理二字合起來才是天意!達賴和班禪已經兩次上奏,請求赦免莎羅奔之罪,金川乃是藏苗雜居之地,九成藏人一成苗人,一旦殲滅,雲貴苗人且不必說,全西藏都要震動,還要波及到青海!」岳鍾麒身上顫了一下,身子前傾兩手據膝靜聽。乾隆望著殿外,沉吟道:「若無回部霍集佔之亂,單是西藏不穩,也還好料理。現在南北疆狼煙遍地,我們把兵力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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