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步艱難 十 老牛舐犢父子情深 少年盛壯圖報重恩

劉統勛不說「處分」,說「事」,裴興仁靳文魁大覺意外,不約而同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劉統勛。

「我查閱了你們兩個吏部的考功檔。」劉統勛嘆息一聲說道:「裴興仁在淮陰上,率民工護堤,決潰後帶三百營兵,親自下水堵決口,保住了十三個鄉不遭洪水淹沒。淮陰人聽說你出事,萬人聯名折遞北京保你。還有,在江寧興修水利,植桑二十頃,口碑也還好。靳文魁是行伍出身,西海一戰帶二十騎踹了羅布藏丹增三個營,因年羹堯敗壞出事,沒有敘功。跟岳鍾麒魚卡之戰身受七創死戰不退,保功在案的——」他沒有說完,裴靳二人都已聽得涕泗滂沱聲哽氣咽,抱頭坐著渾身顫慄抽搐,直要放聲兒。裴興仁用手捶著頭,哽著聲泣道:「我是枉讀了聖賢詩書——老中堂您別說了。我自己敗壞了自己,這罪有什麼可逭的?——」靳文魁滿臉是淚,也是哽咽不能成聲:「請朝廷還叫我充軍去,我有武藝,還能出一把力——」

劉統勛也不勝慨嘆,說道:「說是水至清無魚,這也忒渾濁了些。官場渾濁到這一步,實在遠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也不能特特地責備你們濁清。念及你們昔日勞績,行為卑污但不全為了中飽私囊,與貪污納賄終究有別,阿桂中堂有信,請從輕處分,岳鍾麒也保了靳文魁。酌情再三,這麼一直拘押下去也不是事兒,我請旨將你們革職留任,皇上說:『他們在揚州名聲敗壞,已經無法留任。派你們到軍中,到傅中堂麾下效力,你們怎麼想?』」

「願意!」二人幾乎同時說道。因話裡夾著乾隆旨意,忙都離位叩頭。裴興仁道:「這是皇上如天浩蕩之恩,臣敢不勉力效命以贖前愆——」

劉統勛掏出懷錶看了看,已是將近子時二刻,因惦記著劉鏞還在堂房等候,便站起身來,說道:「要囑咐的話太多,得從三字經給你們起講!歸攏起來,洗雪恥辱只有兩樣東西,一是功勞,立功再立功,加上第二,就是時間。從茲之後一直立功建業,人們才能把你們的丟人現眼的尷尬事看淡了,漸漸忘去了——到四川傅中堂必定還有一番教訓,你們聽他的就是了——我已經下條子發還你們財產,回去安頓一下家屬,三天之後啟程——去吧!」二人一迭連聲答應著起身辭去。劉統勛送至書房門口便住了腳,因見劉鏞站在門外冬青樹下,便問:「你怎麼不在上房等候?」

「父親在這邊忙碌,兒子在上房閒坐著不安。」劉鏞說道,「再說,那幾位太監侍奉得忒殷勤,兒子也消受不得。」

劉統勛看了太監一眼,不禁一個莞爾。他本意也心疼兒子勞乏,讓他休歇一下,誰知爺兩個都是不會享受的。因道:「回去坐著說差使太氣悶了,陪我一道兒散步走走吧。」說著移步出來,因見西院月洞門口掛著一盞米黃西瓜燈,門外雪景綽約,是座小花園,便踱了過去,劉鏞緊隨父親,在側畔照應,狗娘養的只遙遙尾隨他們爺兩個後頭跟著聽招呼。

已經不記得有多長時間,父子兩個能這樣清夜遊悠閒適逍遙地一道相處了。他們既是父子,又是上下司,一個極品大員,一個司道小吏,原本按官場制度原本應是迴避的,但乾隆特殊信任,免了這一層。父子同部,辦的又是同一差使,偏兩個人都是自覺受恩深重,拼著鞠躬盡瘁為朝廷奔走效勞的。自離北京,同負乾隆巡幸扈從安全責任,密彌相處,比在家中見面說話時辰還多,卻從來語不涉私,說是父子,毋寧說更像上下公事往來。此刻,滿天的蓮花雲像一幅彩繪的畫圖,一輪虧蝕了少半的月亮在雲中緩慢穿度,將花園亭子,修竹茂林和塘邊厚厚的殘雪鍍了一抹水銀似的光。靜極了的子夜更深,一絲風也沒有。池塘裡的水是深黝的藏藍色,曲曲折折的卵石小徑是青白色,高低錯落的房舍在淒迷朦朧的夜色中隱顯不定,給人一種跳躍游浮的感覺。時而雲遮月晦,一切又沉浸在迷濛徉徜飄忽不定之中。父子兩個都覺得有很多話,又覺得什麼也不必說,心裡都有一份溫馨貼切的親情。忽然,劉鏞一把扶住了父親,說道:「父親,水窪!」

「你到底年輕,我的眼神是愈來愈不中用了——」劉統勛已是一腳踩進水窪裡,忙抽出腳來,「黑泥白水紫花路(註:雨夜走泥濘路經驗。),連白水都看不清了。」劉鏞道:「父親其實還在盛壯之年,只是苦熬作事太認真了。兒子一直想勸您,學尹繼善,學張衡臣年輕時候兒;別學傅六爺、孫嘉淦和史貽直——傅六爺別看身子骨兒好,這麼著幹下去,幾年下來就挺不住了。」「從你眼裡早就看出你想說的這些話了。」劉統勛道,「——不說這個。一個揚州防務,一個蔡七一群人下落——你的差使怎麼樣?」

劉鏞默然了一下,說道:「揚州關防是水旱兩路並重。旱路布置和南京一樣,善撲營官宿衛,內中隨駕二十名侍衛,城內是揚州府和揚州鎮守使衙門負責,城外由南京總督衙門調了兩棚綠營,福建將軍行轅也是兩棚,分成兩層,各不統屬在城外兩層布防。太湖水師調來一個協鎮指揮,三百艘划艇歸他指揮,水手二千,布置在瘦西湖和各水汊港灣。尊父親的令,全部水師一律扮作民船,入城軍士都是暗哨。吳瞎子住瓜洲,負責制約糧鹽兩漕,青紅二幫;黃天霸的七徒弟黃富光原就是吃揚州地面的地棍,和現在揚州碼頭龍頭陸金生拜了把子,黑道傳令皇上南巡期間只准小竊,不準格打械鬥橇門別鎖入戶大盜——黑白兩道其實都走通了,皇上安全可說是不會出大差錯的。」

「我聽著也罷了。」劉統勛在暗中滿意地點點頭,口氣卻枯巴乾癟,沒半點表彰的意思,「怎麼魚登水告訴我,他衙門裡還拿到二十多個無業遊民——在行宮附近窺探?」劉鏞一聽便笑了,說道:「水師也拿有漕幫的人,幾個碼頭也拿有洪幫的人,黃天霸的十太保還被青幫捆了一繩子——這是防區界劃邊緣常有的事,都是護駕的,都要爭功勞臉面,各道又不相統管,自己人拿了自己人,鬧出笑話兒——這是兒子的責任,這陣子都忙到協調各路人馬上去了。」劉統勛問:「蔡七的下落呢?還有林爽文?」

劉鏞輕咳一聲,低頭思忖片刻,說道:「蔡七是個土匪,岳濬在沂山剿了幾次,山太大,山洞也多,當地百姓有的自己就是暗匪,有的通匪,幾次攻破寨子連個匪毛兒也不見。招安給他個縣尉,照樣暗地作案,吃館子嫖堂子無人管束得了,後來索性砸了縣庫攜銀逃亡,投奔了易瑛。現在這個無主遊魂劫了兩次漕船,又砸鹽船,只弄了些吃的,銀子只搶到不足三十兩,青幫的人尾追,已經又逃回山東,迷失了蹤跡。昨日快報遞過來,有人在微山湖見著了他,我已知會山東臬司速查速報,在微山湖四匝布網捉拿。林爽文不在其中,他有妖術,能撤豆布疑兵,佈道傳法施藥,在台灣很能蠱惑人心。山陰縣令其實已經拿住了他,檻車解往南京,路過惡虎灘,無端的漲大水,沖走了押解的衙役兵士,被他從容破檻而出不知去向——」他低眉沉思,語氣沉重地說道,「一枝花餘黨胡印中、雷劍沒有捕獲,兒子心中不安。現在不怕他們活動,一活動我就知道了,耽心的是這幾個惡逆年紀都很輕,潛伏待機就不好辦。」

「你雖然現在還是微末小員,皇上特簡直拔,其實是拿你當大員使用的。」劉統勛緩緩移動著步子,望著塘中蕩漾不定的雲影浮光,聲音顯得瘖啞沉重:「能慮到賊人『潛伏待機』,這有點眼光了。皇上御極『以寬為政』是什麼意思?就是滋繁生業,一是太平,二是富庶。這兩條自盛唐至今,都是登峰造極。不錯,如今是盛世,也可說是極盛之世;隨之而來的,怠墮淫佚荒唐敗壞也是前所未有!你是讀過二十四史的,文景之治而後是什麼?王莽之亂!開元之治而後是天寶之亂!可以鬆懈的麼?皇上即使南巡——這本就是大局——大局套小局,武備文事凡百政務,每天還要料理六七個時辰,傅恆、阿桂、紀昀、尹繼善還有我,哪個不是累死累活,你說尹繼善,現在他通宵失眠,強支著場面『瀟灑』。君相晝夜不息處置國務,為的什麼?就是維持這個局面,使『潛伏待機』之徒無機可乘!你勸我休息,不但我不受,我還要命你學習阿桂、傅恆——我爺們受恩深重,不能休息啊!」

劉鏞聽得心裡一陣陣緊縮,又一陣陣發燙,沉重地說道:「兒子明白了。孫嘉淦病重,兒子去探望,病榻上喘息著說,最怕兒孫不肖,變成不堪一擊的紈褲之徒——如今富窮懸殊太大,是無藥可醫的隱患;田土兼併太厲害,也是無藥可醫;甚至兒子想,吏治糟污不堪,貪官污吏似乎也是前赴後繼,斬不盡殺不絕!紀公說這也是『野火燒不盡,惡風吹又生』!再下去就是政以賄成,宋明亡國殷鑒不遠,思之令人不寒而慄——」「政以賄成現今已經有了苗頭。」劉統勛在暗處,只能看見他蒼老的側影,說不清是什麼口吻,「地方官想為任上辦點實事,光明正大的辦竟不中用,塞錢走路子鑽刺大員走好友同年的門子才成。不過,眼下幾位軍機大臣似乎還沒這個病。皇上很器重你,你要在修德上多用點心。一味在辦案上用功夫,不讀書不養氣,就會變得庸碌瑣屑。講句功利的話,至多你就算個循吏而已,豈是丈夫抱負?」劉鏞聽著聽著,已知他端起父親身分,忙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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