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步艱難 九 喋血持義直諫巡幸 秉鈞執衡框君勤政

乾隆早已遙遙看見她們動作,滿意地點了點頭。此時滿林官員,有的對花沉吟,有的搔首躊躇,有的喃喃斟酌,有的攢眉詠哦,都在尋章覓句苦苦作詩。紀昀見乾隆過來,忙湊上前低聲稟道:「阿桂那邊奏事匣子送過來了。臣看了節略,霍集佔回部有點亂子,請示主子機宜。還有一件是彈劾山東巡撫貪佔賑糧的,還有甘肅一份送的清理虧空單子,報旱災的摺子,其餘請安摺子,各地晴雨報——臣讓軍機謄本處先存著。請旨,是送回儀徵看,還是留著等皇上回程坐轎上看?」「朕回去仍舊騎馬。」乾隆說道,「霍集佔的摺子叫謄本處繕寫兩份,一份發岳鍾麒和尹繼善,一份給傅恆——這會子且作詩,你不要擾了大家雅興!」他突然放高了嗓音,大聲笑道:「今個兒不許紀昀出風頭,劉統勛公事勞倦,也不勉強他——其餘的人一概不免,作得好的有賞,作得不好的罰作三篇八股!」

「臣憋足了勁要爭彩頭呢!皇上又不讓作了!」紀昀見皇帝高興,湊趣兒笑道:「其實臣的詩也未必見長,方才臣子們都在議論,皇上的詩那才是直追李杜賽過昌谷,都想聽聽您的玉音呢!」

乾隆笑道:「什麼『直追李杜』,又是『賽過昌谷』,朕作詩只為娛情,沒想過那些比較。」因低頭略一屬思,詠道:

薛蘿嬌軀自槐生,嫩黃無語對東風;

清芬裊裊滿瑤池,盼得南國迎春情。

「好!」詠聲甫落,文武官員已是一片鼓掌,齊聲喝采。乾隆心下得意,口中卻道:「詩詞小道。朕於政務叢繁之中,隨意流連,陶冶性情而已。詩歌合為事而作,要在情趣二字,又不能以事害文,又不宜漫無邊際,雖是小道,其實大道也就蘊在其中,作得好就難了。」

紀昀因奉旨「不出風頭」,難得展才,細思乾隆此詩,無論如何只是中平之作,但他是文壇領袖,此種場合斷不宜緘默。在一片嘖嘖讚嘆聲中,紀昀近前一步,笑道:「皇上論詩獨出心裁,臣真是折服之至——大道蘊於小道之中,即從聖作可窺一斑。前兩句講的就是『情』,單『嫩黃無語對東風』,因甚的『無語』?此天生麗質麗色似乎在等什麼,盼什麼。後兩句以事暗應,那是在等著瑤池王母啊,等著皇上奉太后慈駕來看望它啊!這裡邊便蘊了一個『孝』道,也可說得皇上也盼著有此一種花,『清芬裊裊』直透九重,使太后得心恬意適!」福康安在旁聽著,一篇尋常之作,經這位才子渲染潤色,頓時變得情致意趣典雅堂皇,蘊含大道悠遠無窮,此人才量機敏真是人所難及!——正讚嘆間,乾隆笑道:「朕至孝之性出自天然,作詩時信口而拈未加思量。經曉嵐這一解說,也就發無餘意了——范時捷,你躍躍欲試的,把你的唸給朕聽!」范時捷因自己的詩和乾隆紀昀嘉許的詩論契合相符,一邊聽一邊看乾隆,滿臉笑容,確是有點「躍躍欲試」,聽這道旨,忙笑道:「奴才是個世務上人,並不懂詩。今兒偏偏有點詩思,不小心就作出來了,不定從今而始,往後也變成個雅人呢!」

「不小心!」乾隆忍俊不禁放聲大笑,「也未必世務上的人就作不出好詩。作得好,朕許你從今是個『雅人』!」范時捷忙笑稱:「謝主子恩!」齜著一口黃板牙誦道:

枝如藻鬚綿錦長,色似黃花對萱堂;

大安園中憶皇恩,爭出迎春向朝陽!

「果然不錯,做得『雅人』了!」乾隆點頭笑道,「只是『皇恩』二字,似可改為親恩,這就切中了朕倡明孝道的宗旨!」又問福康安,「你呢?」福康安忙躬身道:「奴才草茅後學,勉為應旨,求皇上指教訓誨——」因漫聲吟道:

花開我遜梅花先,娉婷野樹聽自然;

香髓寒芳動九重,河陽春色盡無顏!

乾隆聽了,只是咀嚼玩味,轉臉問紀昀道:「如何?首句用了兩個『花』,似乎犯重?」

紀昀陪笑道:「詩以氣為主,無妨的。福康安此詩慷慨豪壯,正是少年英雄本色。只是末了一句『河陽春色盡無顏』,嫌著帶了霸氣,須得改動一下才安帖了。」乾隆躊思片刻,說道:「盡無顏——改為盡增顏如何!」紀昀拊掌笑道:「皇上真是一字千金!這一改動,不啻東風浩蕩春滿人間,而且旋轉乾坤,整個詩變了一種祥慶鬱勃和平中庸的書卷意味。可稱為佳話!」劉統勛也不禁拈鬚含笑,說道:「這一字增刪,可以窺見皇上道德文章,不但堂皇正大,且是光風明艷,深得詩道精髓!」乾隆聽著兩人一套接一套的奉承,微笑著,只用目光在眾人中搜尋著。突然,他目光一閃,看見了竇光鼐,點名兒道:「竇光鼐,你向前站些!」

「臣竇光鼐,」竇光鼐向前趨了幾步,呵腰一躬,說道:「——領旨!」

「朕的詩,還有范時捷的,福康安的,你以為如何?聯想聽聽大翰林的!」

「回萬歲話:皇上的詩好,范福二位大人的詩也好!」竇光鼐低了一下頭奏道。

獨獨這麼兩句:「好」,「也好」,乾巴巴的再無下文。和前面紀昀劉統勛連篇累牘的獎讚比較,無論如何聽去都像是在敷衍,乾隆臉上已是沒了笑容,他本來已對竇光鼐有了好感,今兒有意當眾調侃,一則示以眾臣天子度量包容四海,二則使竇光鼐更加知恩蒙寵,為今後大用留作地步。竇光鼐如此寡趣而且不知斤兩,頓時掃了他的興。盯視竇光鼐良久,他透一口氣,不無譏諷地道:「想必你有更好的了?唸來朕聽!」

竇光鼐本來低著的頭又向下伏了一下,說道:「臣文思蹇滯,恐有污聖聽,今日沒有應詔作詩,祈皇上恕罪!」「這也算不了什麼。今日繳白卷的恐也不在少。」乾隆聽這話,厭憎的心平了些,邊說邊伸手向王八恥要茶。王八恥忙從貂皮暖套的銀瓶裡給他傾一杯遞上,乾隆只漱了漱搖頭道:「涼——朕是知道你的,自幼就是神童嘛,連登高第直入清祕之府,你就口佔一首給朕此行助興如何?」

紀昀心裡不禁一緊,乾隆的稟性和竇光鼐的脾氣他都是太熟悉了:一個半點違拗不得,一個又偏恃才傲物,半點不肯違心屈就。此刻針尖麥芒兒相對,可怎麼好?看劉統勛時,也枯著眉頭目光緊盯著竇光鼐,似乎心中也在擔憂。無可奈何間,竇光鼐已開口詠哦:

柔枝韻含隨堤柳,嬌蕊意若大槐峰。

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這詩句意韻和平溫婉,無論如何不至於大遭斥眨的。聽下兩句,卻突地口氣一變:

料應西苑太寂寞,暖雪春催遍枝榮!

還是說出來了!這個竇光鼐真真拗得不可思議!眾人還在品味,紀昀和劉統勛都已聽出詩中譏刺,毫不容情,竟是直衝乾隆胸臆!

「看來你畢竟骨鯁在喉,你是不吐不快啊!」乾隆目光有些憤鬱,口氣冷得像凝霜寒冰,緩緩說道:「朕讓你助興,你來掃興!你是說誰?是太后,還是朕躬?朕是因為暢春園、西苑太寂寞,到江南遊冶玩賞來的麼?」

「臣何敢悖狂無禮!」竇光鼐噗通一聲雙膝跪下,連連頓首,聲氣雖然柔弱,卻是說得清晰簡捷,「竇光鼐也是君之臣人之子,豈敢輕皇上孝養太后至誠至德?惟我皇上治天下夙夜勤政唯仁唯孝,此為有目所共睹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謂之大仁大慈。太后、皇后,是天下之母,冒此雪後殘寒往返百里觀賞瑞花。儀徵縣興師動眾三九嚴寒破土築路修橋建宮,倘若皇上知道玉輦駐駕的關帝廟,原來存放過不少窮民凍殍,窮餓勞累而死的民伕也在這裡停厝,豈不有傷我皇上愛民如子之至意?」

此時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這簡直是直斥乾隆小仁小慈,只顧自己尊親,忘卻了天下人皆有老幼——連修路死人、野有凍殍,都算在了乾隆帳上!站在班中的文武官員,看著乾隆愈來愈陰沉的臉色,一個個面如土色身顫股慄,哆嗦著直想下跪,但軍機大臣不帶頭,皇帝沒發話,跪也不能隨意的,只索挺著。紀昀生恐乾隆頃刻之間雷霆大作,當場處死這個書獃子,那就不但儀徵之行,連整個南巡都要蒙上一層灰,酌量再三,大著膽子在旁斷喝一聲:「竇光鼐,為政舉大義不泥小故。皇上萬幾宸函,不計勞倦之身奉太后色笑頤養,此是以孝示範天下。你竟敢謬解經義,以小仁小慈之名加之尊上!憑你的本心說,太后來觀瑞花,難道是過份之舉?你也有高堂令尊,不曾陪他們賞花觀劇麼?」

「紀大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聖人語錄,不是光鼐造作的言語!」聽紀昀提到「高堂令尊」,竇光鼐忙頓首叩頭,仍是不緊不慢從容解說:「我的後兩句詩,其實就是恨此花不生於皇家西苑之中!倘若圓明園、暢春園中也生懷抱迎春,何勞皇上晝夜宵旰之餘,奉太后來此遊幸?如此,皇上孝養之心得以成全,江南百姓得安,儀徵百姓得安!」

這番話前面聽來並無差錯,毛病仍出在收煞結末處。乾隆細思,愈覺按不下火去,霍地站起身來,惡狠狠一笑,說道:「連朕南巡你也不贊同?把朕供在紫禁城,像明神宗,二十年不出宮,由著朝綱敗壞,不論民間疾苦,不知吏治好歹?——你迂腐!——你昏憒!」說著將手中杯子直摜出去,「朕南巡是敬天法祖之行!大舜也曾南巡,聖祖六次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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