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步艱難 七 承歡色笑分享貢物 春筵和熙紀昀饕餮

皇帝讓說笑話,本來帶著莊重肅穆的奏對應答格局立時鬆泛下來。太后拊掌笑道:「你在這裡,眾人都侷住了,我正想攆了你去辦事,聽康兒說笑話講外頭古記兒呢!既這麼著,天子為天下先,你先講一個。不然,福康安放不開。」又對皇后道:「你還歪著,可憐見的臉色白得沒點血色,我們都是想著你悶,來說話解解乏兒,起坐穿換一味鬧規矩,反而更不得。」乾隆忙躬身稱是,笑道:「兒子當得色笑承歡。母親這一命,是讓兒子『請君入甕』了。」說著便仰面沉思。鈕祜祿氏忙將一杯熱奶子遞到太后手裡,陳氏卻搶前一步給乾隆捧一碗參湯,卻步退下和幾個嬪妃握手帕子站定,皇后不勝舒展地仰在大迎枕上靜靜望著丈夫。福康安從沒聽皇帝說笑話兒,含笑站在皇后側旁半低著頭聆聽。

「前明時人戴帽子,後頭都繫有兩根飄帶兒。」乾隆搜羅半日才想起一個無傷風雅的,「有個讀書人,那天吃飯戴著帽子。喝的是粥,他一低頭帽帶子便滑落了碗裡,趕緊拽出來揩乾了甩在腦後;再一低頭,帽帶子又返回碗裡,忍著氣又揩乾了甩在腦後;不料剛再低頭喝粥,帽帶子早又先到一步!——」說到這裡眾人已是笑了,皇后聽過這故事,也陪著莞爾,太后笑道:「這帽帶子有趣,竟是和他爭粥吃!就不會摘掉帽子?」「摘掉了。」乾隆笑道,「這書生是個性躁的,連帽子捺在粥碗裡,狠狠說:『我不吃了!叫你吃,叫你吃!』」乾隆說著,雙手比劃箕張著按下去。

眾人譁然大笑。笑話兒本就逗人,乾隆說得認真,瞪眼看著那隻空參湯碗,像煞了被帽帶子惹得氣急敗壞的呆書生。眾人竟都沒見過他這模樣兒。鈕祜祿氏捶著胸過來接那碗,陳氏見太后笑得咳嗆,忙笑著過來給她輕輕捶背。皇后也「嗤」地一聲笑,接著一串喘。乾隆笑命道:「皇后痰喘笑上來了,快取巾櫛來!」彩霞墨菊幾個丫頭忙就過來侍候。乾隆因目視福康安,福康安向眾人躬了躬身,說道:「奴才隨皇上,也說個讀書人故事兒。車胤囊螢讀書,孫康映雪讀書。有一天孫康拜望車胤,不在家,問作甚去了,看門的說:『捉螢火蟲兒去了。』隔天車胤回拜孫康,見孫康閒站著看螞蟻上樹,問他:『怎麼不讀書呢』?孫康說:『大夏天的,根本沒雪!』」眾人聽了也都笑,卻不似聽乾隆講時那樣暢快。福康安忙道:「奴才再說一個,蘇東坡的兒子是個傻子,孫子卻聰明過人。有一日,蘇老爺子親自監場,父子兩各作文章。孫子提筆一揮而就,兒子就像射不中靶的將軍,只比劃樣兒彎弓不搭箭。蘇東坡氣得臉鐵青,說:『蘇家怎麼養出你這麼個東西?!』」

「『我怎麼了?』」福康安白著眼向上一翻,學著那傻子,呆頭呆腦反問:「『你兒不如我兒,他爹不如我爹!——我比你強,比他也強!』」

眾人聽畢先是愣,回過味來,猛地爆發一陣轟堂大笑。太后,鈕祜祿氏、陳氏和幾個嬪妃一個個拊胸搗背笑得說不出話,宮女們也都捂肚子笑得直不起身子,皇后一口水含不住,「噗」地噴了炕沿上。乾隆跌腳笑道:「好,這才是好兒子呢!上回誰說的是罰孫子跪雪地,兒子也跪,說『你凍我的兒,我也凍你的兒!』福康安翻出新樣兒了!」還要命他再說,見外頭卜禮、卜智兩個太監督著一群小蘇拉太監抬著幾個箱籠在院裡落下,知道是選進來的貢品,因命:「抬上丹墀來。太后老佛爺就在這屋裡過目。」卜禮「扎」地答應一聲,接著又是一陣折騰,將六隻大箱子搬上東偏殿檐下,打了開來。

五六個貴妃,妃、嬪,眼睛立時一齊發亮。殿宇、房頂、牆頭的雪光映著,裡邊物品一色都是明黃軟緞包著,大包小包長條小塊裹著搬進來,先是化妝用的,什麼法蘭西香水、洋胰子、玫瑰露、鬱金香露、胭脂口紅、犀牛角木梳篦子、攏頭、盤鏡、座鏡之屬,俱都做工盡極巧致,掐金嵌玉玲瓏光潔照人眼花,接著又是玉器日用家什,茶盤碗盥盂壺杯酒燙子、玉觀音、玉彌勒佛、玉如意、琪、琳、瑯、球、瓊、瑤雕的獅、象、麒麟、鳳、鵷、鸞、鶴十二生肖之類,頓時垛得炕頭方桌卷案並殿牆壁角間光怪陸離寶氣灼灼。卜智卜禮二人忙活著將貢物一一給太后皇后過目,乾隆只取了一本洋畫冊子坐著翻看。瞧著一盒子一盒子釵、鈿、釧、簪、珥、環、玦、珮——頭面飾物流水價從眼前傳過放下。幾個妃嬪覺得眼睛不夠用,皇后卻淡淡的,只和福康安說話,問些家裡瑣事,從棠兒的起居,福康安兄弟讀書情形到院裡哪裡一株老樹,哪處一架葡萄,花園裡的水榭,書房後的藥圃,絮絮綿綿連問帶囑咐,福康安聽得不耐煩,卻也不敢漏聽一句。回著話,眼睛睖著那些貢品,想看看有沒有寶刀、鳥銃、馬銃這些武器沒有。又聽皇后問功課,捺著性子陪笑道:「這是天天要查考的。父親不在,母親查得更嚴,自己看了不夠,還叫小七子家的拿到外頭給清客相公們看過,又怕清客們說謊,有時還送到翰林院,抹了名字叫翰林們批評。說好,她就喜歡,不好,她就抹眼淚兒——我什麼也不怕,就怕她哭。」

「那還不是為你好?」皇后見貢物從眼前過,隨手拈起一尊帶鏈兒的觀音護身符,側身給福康安掛上,又對乾隆道:「這些東西我瞧著都沒興頭。康兒喜歡弄刀弄鎗,萬歲爺得便兒賞他一件。」乾隆手裡把卷,看著書上一幅幅西洋畫,教堂古堡斷城林泉都畫得逼真逼肖如同真物,因見一幅,畫的一片茂林中一座燒焦了的頹房,房前開著一叢盛開的玫瑰,正品酌其中意味,聽皇后說話,笑道:「我已經替他留下一件寶貝。羅剎國貢來的短柄火鎗,轉輪子換子兒,頃刻能打出六個彈丸。或有肘掖之變,或近戰,就是黃天霸也抵擋不得。一共才進了六枝,賞了巴特爾一枝,賞你一枝,別的人一時還想不起該賞誰呢!」

乾隆說著,走近靠北牆的落地大座鐘,打開玻璃擺子門,從鐘座下取出小枕頭大一個鑲金皮黑漆盒子,一按機簧,盒子「卡」地彈張開來。福康安看時,像煞了是一把小巧精緻的鑲金馬銃,把手是牛角雕成,嵌裝著珍珠和青玉,扳機上方把握來粗的一隻輪子,鑿著六隻小洞,烏黑發亮的鎗管只有半尺長,上的考藍幽幽放光,取出來握在手裡,只可二斤重許,黃袱墊下蜂窩一樣密密排排,都是子彈,約可三百多粒。福康安喜得眼中放光,把玩那鎗,又摸子彈。乾隆笑道:「這地方兒可不能玩鎗,回頭讓巴特爾教你!」

「是,萬歲爺!奴才福康安就用這鎗給主子爺擎天保駕!」福康安雙膝「撲通」一跪亢聲說道:「奴才謝主隆恩!」

「你聽聽!」乾隆笑謂皇后,「連《長板坡》裡的戲詞兒都說出來了!——起來吧!」皇后便說:「還不趕緊改過?」福康安訕訕地還要下跪,太后卻一把攬了他起來,撫摸著他的髮辮,笑道:「免了吧!徽班子進京和二黃合起來,北京城都瘋了,走哪裡都是戲!上回你十六叔進來,我說叫他查查滿州老人家兒沒差使的,或那些沒指望的孤兒寡母,要恤賞一點錢糧。跟著傅恆出兵放馬的旗下家屬,也得周濟一下。他也是一嗓門子『領懿旨』!——咱們愛新覺羅家是天家,有定國王,有趙子龍,也是件好事兒嘛!」說得眾人都笑了。乾隆心裡不以為然,口中陪笑道:「母親說的是!這是咱們自己家裡,隨意些沒干係的。」

福康安聽他們說著話,不住低頭看一眼那鎗盒子,又瞟眼兒看滿案琳瑯珠玉。乾隆笑道:「福康安也愛這些物事?」福康安忙道:「皇上,我真的是不愛錢。我是在看這隻西洋船。」說著,放下盒子,雙手捧起放在案中間的一艘鐵製小船。

這是一隻精鐵皮焊製而成的船,桅桿卻是木製,大帆套小帆共是七面,船頭船尾各一尊炮,和水師用的艦炮形狀規模彷彿,一座四面敞窗的艙房,裡邊設著的羅盤只有豌豆大小,沒有床鋪鍋灶一類雜什物件,但卻有兩張作工極精緻的鐵椅子,也和甲板焊在一起,艙內羅盤下放,還有幾個鈕子似的東西橫著釘了兩排,不知是做什麼用的,向船頭方向還有個車輪子模樣的物件,卻是斜放著,中間還有根軸連著艙底。福康安小指伸進艙窗,撥弄那輪盤,船體也沒有什麼異樣,卻見船下六隻蜻蜓翅兒一樣的槳片,還有一條長長的竹篾子般的鐵片,隨著小指撥動,微微轉換方向,想了想,這是舵片,福康安臉上劃過一絲微笑。細看那槳片,做得有點像年街上賣的風車葫蘆渦卷兒,他天分極高的,枯著眉凝神思量,已知是在水下推動船行的器物,但怎樣可能使它轉動,卻無論如何想不出其中道理了。太后在旁笑道:「康兒也是半大不大的人了,還只是個好玩!」皇后說道:「既是愛見,就賞了你吧。這種東西北京我宮裡還存著兩件呢!擺在那裡是個物件,下水不能動,稀寶三元(註:即西紅柿,當時人以為有毒不能食用。),中看不中吃的。」福康安忙跪下謝賞,起身撫著那船,對乾隆說道:「這是西洋兵艦!皇上,去年奴才奉旨觀覽四值庫,裡頭就有這種貢品,只敢看看標籤,叫『火輪兵船』,沒能看得這麼細。既是賞了奴才,帶回去請恩准拆開細看,瞧瞧蹊蹺到底在什麼地方兒——這鏈子是下錨的了,桅桿中間的平台是作什麼用場?還有這根鐵管子,直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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