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步艱難 二 魚太守道路收凍殍 福公子荒廟救風塵

送走了會議來的仕紳,魚登水鬆了一口氣,從堂口笑嘻嘻折轉身來,對馬二侉子和竇光鼐舉手一揖,說道:「虧了你二位!不然,今日這塊沒燒紅的鐵有得打的——這屋裡空落落的,滿地瓜子皮痰跡,走,到西花廳坐,又暖和又敞亮。我還有一甕子老雕花四十年陳釀,咱們邊吃邊聊——趙天貴,麻師爺他們回來了沒有?」他讓著二人起身,轉頭問那個提茶壺的衙役道。

「沒呢!」那個叫趙天貴的衙役忙笑著答話道:「這會子雪下得緊著呢!別是在哪個地方兒吃酒賞梅了罷——」魚登水愣了一下,多少有點掃興地說道:「我算著他們早該回來的了。這麼著我就不敢在衙門裡陪二位了。這樣——反正雪大,人不留客天留客,老馬陪蘭卿大人在花廳裡只管吃酒說話,我出去走一遭,今晚咱們請幾個朋友痛樂一宵。」

竇光鼐是個不喜應酬的,於人情世故敷衍而已,因笑道:「我從虹橋靈土地廟那邊過來,吃了十幾個麻酥揚州椿卷兒,一點也不餓。既然大人有公務,何必衙裡再攪呢?不如各自散了罷。南京紀中堂那邊來信,叫我過去引見,只煩貴府把他們獻借的書徵集上來,打包好,預備著驛送北京,別的我也沒有要緊事交代的。」說罷就要揖別。馬二侉子卻問道:「這種天氣,府尊出去有什麼事?」

「我看這雪——」魚登水轉頭向外看看,「揚州十年不遇的吧?大雪封門的,要防著絕糧戶凍死餓死。還有的房子禁不起水泡雪壓。麻師爺他們幾個出去沒回來,我有些不放心,得出去走走。」馬二侉子笑道:「貴府真是愛民如子——我是說,如今還有你這樣的官兒?」魚登水道:「也有個私意兒攪在裡頭。和親王爺已經到揚州了!省裡藩司臬司學政部過來迎接了,還有先期踏看駐蹕關防的侍衛太監,不定哪個部的尚書侍郎都在城裡,差使上一個錯失,立時聲聞九重!」竇光鼐道:「不管揚州來了什麼人,這是你的應份差使,你去辦你的事吧——我們也好散了。」

這邊魚登水從正廳升轎出去,馬二侉子便拉竇光鼐向東馬廄走,卻是趙天貴前頭導引,為避那雪,不從天井裡過,用鑰匙開了琴治堂東廂房的鎖穿堂出來,已在東馬廄院那間茶爐房的隔壁了。趙天貴出去招呼馬二侉子的馱轎和竇光鼐的驢,馬二侉子見那頭驢和他的大走騾一道牽來,小得像一隻大黑狗,因笑道:「虧您已經放了監察御史!如今知府出門都坐八抬大轎了呢——您倒騎這麼一頭狗崽子似的叫驢!——坐我的馱轎吧——牽著竇大人的尊騎跟著!」竇光鼐猶豫了一下,見地下的雪已積半尺,漫天仍是絨雪狂舞旋落,無休無止地下墜,再騎毛驢不但足力不勝,且那份「騎驢賞雪」的雅興也未必提得起來。這樣的天氣,坐上馬二侉子這樣的鑲玻璃幕氈大馱轎,隔窗賞雪那真叫受用,可惜是馬二侉子這個人——

「我告訴大人一句話,」馬二侉子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一笑說道:「無論官場文場商場,可以一色說是名利場。哪個場也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您在翰林院和王平樂(王文韶字)辯論,說過『君子小人分野,唯一心而已』。這是有的吧?」只這幾句話,竇光鼐便覺可以與此人同轎,莞爾一笑說道:「別以為我耳目不靈,你不也是德州鹽道麼——我授觀察道巡行觀風,皇上有旨吏部存檔,暫不明發,你不要逢人就說。」

馬二侉子一聽就笑了。卻見兩個轎伕套好馱鞍,抽掉安放馱轎的架子腿,轎伕一邊一個抽起後邊的柳木凹桿轎杠,對準了馱鞍中間的一道槽將皮繩嵌了進去,又將前杠抬起,卻只有三尺長的轎杠,那走騾都是千調萬訓出來的,自動便向皮繩套兒退去,轎伕雙手一鬆,馱轎已經穩穩結束停當。一個小廝冒雪挑起夾板棉黑市布的獅子滾繡球棉簾,裡頭卻是前後兩座兒,中間轎窗還夾著套桌。馬二侉子搶先一步上了前面座兒,伸手讓竇光鼐坐了後座,說聲「起路!」那馱轎像在雪地裡被誰輕輕推了一把,穩穩滑動了出去。馬二侉子卻是十分會享福,先遞給竇光鼐一個手爐,將手爐外煨熱的毛巾抖下來,「蘭卿,用熱毛巾擦把臉。」又從座角取出一個棉套子捂得嚴嚴實實的銀瓶,傾一杯熱騰騰的茶水放在竇光鼐面前,又抖擻開一個油紙包兒,裡邊又幾個小包,展開了,什麼醬牛肉條兒、鹵口條、茴香豆,桂花梅烙小貼餅兒——竟是下酒物品一應俱全。馬二侉子旋著一瓶「洮河春」酒,笑著對看得發愣的竇光鼐道:「蘭卿,你是個清高人。我和你算不得一路人。我是掙來之食也吃,嗟來之食也吃的。你是個鳳凰,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非什麼黃子『楝食』不食的。我呢?幫襯這世界,就是盜泉之水,捏著鼻子也就喝了。本來『道不同不相與謀』,咱們沒緣份。你打心眼裡也未必瞧得起我這又是『皇商』,還掏錢買個道台裝幌子的人。今兒是大雪把我們擠到這一頂轎底下了。跟您打包票,這肉這酒雖是民脂民膏,可也是我商場辛苦營運的乾淨錢買的——轎上吃酒,隔玻璃賞雪尋勝,這份清福只怕揚州最風雅的名士也未必享得!——只管吃喝玩賞,咱們兜城走一遭,下轎緣分也就盡了。你還去當你的清官,我還去搗弄我的瓷器古董綢緞貢品。如何?」

「我並不是什麼『鳳凰』。」竇光鼐被他一番話說得心裡暗笑,穩穩靠在轎廂的氈包墊子上,望著片羽淆亂的轎外,眼神中多少帶著點迷惘,舉起馬二侉子遞來的一杯洮河春無聲嚥了,似乎在品那酒香,又似乎不勝烈酒的沖煞辛辣,嘬著嘴唇說道:「只是朝裡城狐社鼠,掏弄得太凶。略正派點的,也就被人看成了稀罕物兒。比起當年郭琇,那種錚錚風骨,敢在天子明堂當眾批龍鱗,和聖祖那樣的明君嘵嘵置辯,我根本沒法比,也並不見誰有這樣的名臣風骨。我讀盡二十四史,似乎現在情勢與哪一朝也不相似。生業滋繁前所未有,地土兼併得沒有立椎之地的也前所未有。主上英明、輔相良能前所未有,昏天黑地裡貪賄肆虐蠅營狗苟亂得一團糟,也是前所未有。天下太平前所未有,太平天下屢屢興兵屢屢兵敗,也還是前所未有!我有迷魂招不得啊——大家都是讀書人出來作官。怎麼作了官就變成一群魑魅魍魎——我夫子的四書,我夫子的春秋大義,難道都不管用了麼?」

馬二侉子端著酒杯,半伏在轎案上一聲不言語。但見轎外風雪更加迷離。玻璃上的水氣凝了珠兒一行行淌落下來。外頭景緻都模模糊糊的不甚清晰。良久,他輕輕一嘆笑道:「我也讀過幾本史書。不怕你見笑,十四進學,十五中舉,《離騷》解得,《易經》讀得,先秦諸子文章句讀斷得,一樣的看不透今日世道。歷朝以來,只講田賦糧稅,如今又是亞細亞又是歐羅巴,又是鐘錶又是瓷器香料兒,外國聽說還有鐵路、有火車,我還見過火輪船!這都是前古沒有的,叫人沒法捉摸,竟和萬花筒兒似的。你想,孔聖人書裡沒講讀書人在萬花筒裡怎麼修行。白花花的銀子從黑眼珠底下海水似地溜過,有幾個能把持得像顏淵、曾參,又有幾個男人像柳下惠,坐懷不亂呢?來,喝酒——管它呢!豈不聞『滄浪之水清,可以濯吾頭;滄浪之水濁,可以濯吾足』?來——」

轎子晃了一下,前頭的騾子似乎遇到什麼坎兒,猛地站住,後頭的騾子不知道,努勁一拱,杯子裡的酒都濺了出來,馬二侉子一愣,挑起氈簾伸頭出去笑罵道:「日你們奶奶的!騾子怎麼趕的?」竇光鼐側轉身擦去玻璃上的水漬看時,兩三個騾伕已經到了轎前,正在搬弄什麼東西。馬二侉子的長隨早已過來回話,抹著一頭一臉的雪水,說道:「回爺的話,這裡凍倒了一個,雪已經蓋住了。幸虧是騾轎,要是車轎,齊腰兒就截過去了——這人也真是的,別人都是爬道邊兒臥著,他就這麼直橛橛橫到當路車轍裡——」馬二侉子沒等他說完,搴簾便跳下了轎。竇光鼐也就隨著下來。

在轎中隔玻璃瞧著,外間飛花如絨似絮颯然而落,出來便知裡外寒溫世界迥異。二人暖轎酌酒,熱身子下轎,一陣寒風撲面而來,轎頂的雪團裹進脖項中,都是一個周身哆嗦的噤兒。馬二侉子眯著眼,看看遠山近廓,湖河港汊俱都是白得刺眼的冰雪世界,街衢村莊蒙在雪幕中,綽綽約約朦朦朧朧景物都不甚清晰,不由得說了聲「好冷天兒——」,因見竇光鼐已俯身察看那凍殍,蹚雪過來,一頭問道:「這怎麼料理?——您甭瞧了,這我見得多了,至少過去六個時辰了——可憐見的,才二十歲出頭呢!」

「這附近不知有沒有廟?」竇光鼐無望地鬆開屍體的胳膊,吁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把他寄厝到廟裡,再知會魚太尊,由他安置就是了。」「如今揚州大廟都裝修一新,要預備著御駕臨幸。」馬二侉子道,「那些和尚們未必有這份慈悲心,收這些死屍有礙觀瞻——只可是土地山神廟、馬王廟十王廟之類的雜廟野觀,才可寄託這些凍餓殍屍的。」傍邊一個騾伕笑道:「大人們好心腸的。像我們鄉裡,這種天氣出門跑生意,一天遇上三五個不稀奇!——這裡驛道上了北坡,有座廢了的五通祠,有的是空房子。爺們這裡稍候一會子,小的們撮弄著抬他進去,出來咱們接著送爺們遊玩。」

馬二侉子唾了一口,笑嘆道:「踏雪尋勝來著,誰知碰上雪裡埋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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