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三十八 醫國手煙徒侍鳳閣 莫愁湖風波無奈何

紀昀奉旨出來,騎馬回總督衙門。思量著如果先見劉統勛,一旦葉天士好醫道立時就要傳過去,不如先傳葉天士在簽押房等候,再去問劉統勛較是便當,於是迂道先來簽押房。這裡尹繼善金錤的全班人馬都已搬走,這院裡住了許多朝廷重臣,暫署總督的江南巡撫范時捷許多日常公務差使在肩,在這裡辦差不便,沒有移過來,因十分冷清,只一個姓牛的師爺管著各地往總督衙門遞來的案卷公文,轉呈給范時捷。牛師爺孤零零坐著抽煙,見紀昀進來忙起身陪笑請安相迎。見問起葉天士,牛師爺笑著說:「那是個沒頭蒼蠅,吃飽飯抽足了阿芙蓉膏就去串朋友,說『特特請我到南京,有個漢子把我叫到毘盧院,原來病人就是他自己!』劉大人的病十年之內沒事,貴人勞心常有的,不值我一看,沒有病人,悶煞我這郎中!」紀昀想著葉天士邋遢模樣兒,不禁一笑,說道,「他這會子在哪?」

「在總督衙巡捕司東院呢!」牛師爺道:「巡捕司把總媳婦死了,在東院下房擺桌子請客送喪。葉天士在這院和看馬廄的、掏東廁、挑水伕們都混得廝熟。叫扯了去湊熱鬧兒,請您寬坐,我去叫他去。」紀昀說:「我在皇上跟前坐了半日,也想疏散疏散——你只管忙你的。」牛師爺還殷勤著要帶路,紀昀道:「我已經聽見嗩吶遠遠在響,尋聲就能到,你一去這裡關門,不好。」

說著紀昀出了天井,那笙篁鼓吹隔著幾重院隱隱傳來。循聲逶迤向東,隔著巡捕廳一個大院落,再向東是轎庫車庫馬廄菜窖,還有專供衙門大夥房用肉的屠宰房,自乾隆駐駕衙門都攆了出去。空落落幾處大院破轎爛車什器雜物垛得到處都是,紀昀連穿四重院,踅過一道角門,那嗩吶聲乍然響亮,聒耳震天。看時,是兩部鼓吹,各坐一張八仙桌旁,桌上酒水盤杯狼藉,各有四個吹鼓手戴著孝帽子,都是臉憋得通紅脖子筋漲起老高,俯仰起落死命直吹。一帶居住衙役的矮房前搭著四個席棚,長袍馬褂短打扮,衙役服色號褂子雜色九等人物呼么喝六,都喝得醉眼迷離。

紀昀張著眼挨桌搜尋葉天士,卻尋不見。喪主是在衙裡站班的,見他進來,起初以為是朋友弔喪,細看是紀昀,嚇了一跳,忙離席出來小跑著上前跪叩請安,說道:「小的柳富貴,犬婦新喪,這裡舉哀,驚動老爺有罪。」「生老病死何罪之有?」紀昀乍從華袬廟堂天子駕前到這地處,也覺眼目迷離,自己沒來由攪了人家的場,歉疚地一笑即斂,「聽見這邊樂聲哀哀,我是信步走來的——葉天士在麼?你和他是親戚?」

「小的和葉大夫都是揚州人,認了乾親。」柳富貴道,「犬婦產後失調纏病幾年,有幸認得葉大夫,專門從揚州趕來治病的,誰知她沒福,走半道兒上就去了……」說著便拭淚,「家裡不寬裕,送柩回去又得幾十兩,就這裡發送了算了,只是可憐了我的小孫子了……葉大夫也助了幾兩銀子,他老人家也傷心,正在柩前哭呢!」

紀昀順靈棚望去,紙花白幡間圍掩靈床,長明燈前供張水陸豐饌瓜果俱全。那少婦只可在二十彷彿年紀,卻被葉天士揭了臉上遮天紙,伏在身邊痛哭流涕。幾個守靈人看去都是死者長親和娘家人,見葉天士這般如喪考妣,大哭摟身抱頭看著個年輕死女人,個個心裡厭憎面現尷尬,但葉天士是皇家待召身分,也都只好忍氣吞聲。紀昀心裡也覺這姓葉的不像話,就是哭自家妻子也不宜這般親切的,見柳富貴端著靈牌過來,料是請自己點神主,摸摸懷裡只有二兩銀子,都遞了上去,便提起硃筆。

「紀大人稍慢!」葉天士突然收淚止哭,拍著膝上的土過來,對柳富貴道:「你媳婦兒是厥暈,只斷了氣,還沒真死。快著,有納鞋底兒的椎子沒有,取來!縫衣針也行!快著,日你媽的楞什麼?」

柳富貴仍舊楞著,連吹鼓手也停了樂,一百多雙眼癡癡茫茫望著這個醫生,像是平地冒出個活鬼。紀昀這才知道葉天士是借哭為名,在那裡把脈望聞問切,想起扁鵲虢太子故事,忙道:「快遵醫囑,別遲疑了!」葉天士急得跳腳,說:「快著,多拿些來,越多越好!」

「啊……啊!」

柳富貴似明白似糊塗地答應點頭,轉臉就跑進屋裡,只聽匉匉訇訇唏哩嘩啦亂響,也不知是怎樣折騰,卻抱著一把錙女犯人用的錙指鐵籤子出來,說,「針錐子都他娘的沒有,這玩藝也是尖的,成不成?」

「成,將就能用!」葉天士一把劈手奪了過來,摸十幾根在手裡,就著長明燈焰兒燎燒,直到燙手燙得自己齜牙咧嘴,才放了供桌遮天紙上,紀昀料他必先扎人中穴的,那葉天士卻連撕帶拽卻先脫死人鞋襪,衝著兩足湧泉穴一穴一籤,咬著牙直攘進去。接著足三里、尺關寸,又叫眾人迴避,「嗤」地撕開女人衣襟,雙乳峰下肩頭臂膀下籤就扎,有的連紀昀也認不得什麼穴,手法之快如高手擊劍,直令人目不暇接。葉天士一聲不吭,提起筆在黃裱紙上一頓劃,說:「抓藥去,這邊煎水等著!」

柳富貴見媳婦一動不動敞胸露腹裸身在床,實在不好看相,心裡狐疑,見兒子呆著發怔,喝斥道:「還不取件衣裳給她蓋上!」遂將藥方交給一個衙役,說:「好兄弟,幫哥子跑一趟。我這會子腿都是軟的。」紀昀一直盯著那少婦,只見似乎顏色不那麼蠟黃了,嘴唇因上了胭脂,卻看不出有什麼異樣。葉天士喝著茶悠了幾步,又看看那女人,將茶杯順手一扔,倒了一杯燒酒,走近靈床,卻仍不向人中下針,兩手一隻一個提起耳朵拽了拽,晃得頭動,扳開下巴就把那杯酒灌了進去,接著啪啪兩個耳光,罵著道:「娘的,我就不信你真死了!」

眾人看著,有的見他作踐死人,心裡惱怒,有的希奇,有的掩嘴葫蘆,要笑又不敢。紀昀突然失聲叫道:「活了,醒過來了!」胡富貴一驚,死盯著看時,果然那少婦嚶嚀一聲,似嘆息似呻吟又似喘息,星眸微開櫻唇嗡動,細若游絲般聲氣道:「我……這是在哪兒?……」

筵席上先是一片死寂,有人喊了一聲:「天醫星,救命王活菩薩!」接著轟然炸了群,所有的人都圍向了葉天士……

※※※

……紀昀帶著葉天士到簽押房,一邊請牛師爺給葉天士尋新衣服換,一頭知會行宮,說葉天士奉召,立刻進去給皇后看脈。又教他三跪九叩大禮,起揖行讓制度,這是尹繼善教了不知多少遍的,葉天士還是作得差三落四,總歸是教不會。紀昀只好說:「多跪,多磕頭稱是……說話——這個這個……就像沒出閣的女孩子,總之是溫存些好——像你方才治柳富貴兒媳那作派,使到皇后身上,就便治好了病,也沒你的好兒……至於下針用藥,辨症治方,該怎麼用藥,那是不必忌諱的——你的醫道我是領教了,君臣分際大如天,我最怕你失儀。」

「醫病救人要遵醫道,無論貴賤分際一視同仁。所以我藥舖子名兒就叫『同仁堂』。」葉天士嘬著嘴唇道,「像柳家的那樣,屍厥已經三天,扎扎人中,掐掐印堂,那不叫治病,那叫玩人……紀中堂放心,我著意守禮,權當是給我老子娘看病就是。」他鴉片癮犯了,便忙著尋煙槍燒煙泡兒。紀昀看著這個有真才實學的活寶,又好笑,又實在擔心他失儀,在旁千叮嚀萬囑咐,知道說些空泛禮教等於對牛彈琴,只說:「你這樣想,是在心禮上近了,我說的是禮貌,要表裡一樣,望聞問切時當她病人,說話行事要像廟裡敬神的香客,是吧?」

堪堪的說得葉天士「明白」,他煙癮過足,卜義也到了,抬轎喝道揚長而去。紀昀舒了一口氣,便趕到北書房來見劉統勛。原想略說幾句,親自趕往行宮照應的,不料一進門就一驚,高恆和錢度正在和劉統勛說話!高恆鐵索纏頸,錢度木枷在肩,都裹著黃綾,卻沒有跪,並排坐在木杌子上。劉統勛也不是審案格局,對面在東牆穩幾而坐,劉鏞側立在旁,黃天霸站得略遠些,不卑不亢垂手待命。高恆錢度看去氣色還好,衣衫整齊,都不顯狼狽,只是一個多月沒剃頭,髮辮前都長起寸許來長短髮。神色都有點惶惶然,像是兩隻小心翼翼怕落進陷阱裡的野獸。見紀昀進來,兩個人以為是傳旨處置,乍然間驚得身上一個哆嗦,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都沒有說話。見劉統勛起身讓座,紀昀並無異樣,這才回過顏色來。

「方才見過皇上,皇上叫我過來看看你身子骨兒!」紀昀對劉統勛說道,「葉天士的藥用了可還好?」劉統勛忙道:「葉天士說我是緩病,不急躁不勞累就不要緊。他的藥用了似乎心裡清爽些,不那麼氣悶,也不見有什麼奇效。」

紀昀邊聽邊點頭,打量著高錢二人,心中不勝感慨。這是多熟悉的朋友吶,平常見面拉手拍肩詼諧打趣,無話不談,一轉顧間都成了鐵索鋃鐺的階下囚,身分猶如雲泥之隔。連說句安慰話,都不知從何說起。

「叫你們來,就是剛才我說的那些話,」劉統勛臉上卻是毫無表情,「兩個人招供口詞不一,都還在狡辯。不但於事無補,很可能會觸發聖上雷霆之怒。你們說我劉統勛不講私交,錯了。乾隆十三年我就查出你高恆山海關私吞私鹽三千二百兩,你詛天咒地誓不再犯,退贓了事,沒有舉劾你;你錢度從李侍堯借銅三萬斤,私賣給銅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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