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三十四 桃葉渡蓋英豪行詐 秦淮河乾隆帝徇情

勝棋樓比武後第四天,易瑛在桃葉渡下處接到尹繼善署名的全紅請柬,邀「卞先生和玉」於申末酉初時牌趕赴文廟,「聊備水酒薄饌敬謹候見」,隨請帖還附著與邀縉紳名流的排名籙,易瑛看那名單,首位列著「榮養致休原軍機大臣、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大臣、太子太保張廷玉輔相」的名字,是用凸字燙金特意模壓。其餘如故相熊賜履的孫子熊孝敬,高士奇的兒子高英,當地名士卻是以胡稚威為首,袁枚不以官身列在第二,下邊還有三四個,易瑛也都不相識。看自己名字時,卻列在紳士籙名第四,她不禁暗笑:這大約是以捐銀多寡排的座次了。

拿著兩張寫得密密麻麻的「排名籙」,易瑛嘴角掠過一絲笑容:「官場上的事真有意思,排一張名單,不知要耗人多少心血。在位的上下有序;下野的,仍舊大小不亂,有點像賣古董,分年代論資地看大小講名氣毫不錯亂……」輕輕折起,丟在茶几上,易瑛站起身來,似乎有點無所事事,在鋪著水磨青磚的地下徐徐悠散了幾步,憑窗向外眺望,想著心事。

窗外就是有名的桃葉渡,一帶水灣只可有三丈之闊,蜿蜿蜒蜒向東南,與秦淮河交匯相通。河水流得極緩,彷彿是秦淮河的一處河港,遠望平明如鏡,近看清澈見底,對岸秦淮歌樓插立如林,院挨院樓接樓幾乎是連綿不斷。家家歌樓酒肆間,上有橋亭相連,下面分院都是偪窄的小巷,石階依級而下直入清流。此地雖名「桃葉渡」,其實岸邊一株桃樹也沒有,倒是岸柳夾河綿延,婆娑婀娜如煙。南京地氣溫熱,八月天時,遠觀叢樹仍是一碧傷心,不留神細看,根本看不到黃褚了的老葉夾處其中……

「卞主兒又在出神了……」易瑛正心思茫然間,聽見身邊有人說話,回頭看時,不知甚麼時候唐荷已經進來,手裡端著一個攢花瓖雲大碟子,放著石榴、葡萄、福橘和兒塊梅花模壓小月餅,還有一包怪味豆,一邊往桌上安放,一邊說,「南京這地方真怪,前幾日下雨,冷得乍骨透心。天一回暖,手裡又不離扇子了……您嘗嘗這怪味豆,像是又換了新樣兒,和我們從前吃的不是一個味道呢!」「二八月天變無常,不但南京,遍天下也都這樣子。」易瑛笑著拈了一粒怪味豆,漫不經心地品味著,「倒是你說的和從前味道不一樣兒,說得有意思——你們去夫子廟,和曹鴇兒接到頭沒有?還有薛狗呢?」

唐荷沒有聽出易瑛話中弦外之音,說道:「我正要回主兒呢——不但夫子廟,連玄武北村我們也都去了。沒見曹鴇兒,也沒見薛狗的影兒。曹家機坊只留著管帳先生還有幾個伙計,都說沒聽見過薛白這個名兒,曹寡婦兩天頭裡說去揚州進貨,坐船去了。我和韓梅也都納罕呢!」

易瑛心裡格登一聲:曹鴇兒迴避自己,尚在情理之中,薛白怎敢不來聯絡?略一思量,又問道:「她的機坊還在開機織布麼?」唐荷點頭,說道:「開著機呢!我們就怕她脫逃反水,還進坊看了,沒有什麼異樣。帳房先生說,揚州有一批大買賣,是台灣姓林的帶的海外私貨,六倍的利,掌櫃的就去了。多則半月,少則十天就趕回來。他說了一堆貨名,什麼法蘭西自鳴鐘懷錶,還有英吉利的織布機什麼的,我們也沒細問。」易瑛心裡不得主意,皺眉盯著果點盤子,似乎是在問話又像喃喃自語:「不對呀……薛白應該有個消息的呀!難道被高恆纏拌住了,出不了門?」

「高國舅那頭也打聽了,」唐荷說道,「驛館的人說高大人的行李在驛館,人沒在那裡住過。聽說是住在總督衙門。我們又去衙門打聽,那裡都剛換防,一個熟人不見影兒。只好就回來了。」

正問得沒頭緒,喬松推門進來稟說:「莫天派和司定勞帶著蓋英豪一道兒來了,主人見他們不見?」「就說我剛出門,」易瑛有些心煩意亂地說道,旋即便改了主意,「走,客廳裡去見見他們!」

於是易瑛在前,三人循梯下樓,踅過樓道暗間。寒梅就守在樓下,見她們過來,一掀假牆機栝,一道繪磚牆面翻轉過來,已進樓底套間,易瑛笑盈盈挑簾出來,笑道:「蓋兄,難為你給我安置這麼隱蔽的去處。景緻好,且是繁華裡帶著僻靜。真謝謝你了!這裡確比毘盧院好……」

「易主兒安好!」三個人都在客廳南窗下穩幾坐著,聽得聲息,早已立身相迎。蓋英豪滿臉微笑,說道:「毘盧院若論軒敞適意,比這裡好得多。只是那裡是金陵名勝,遊人太雜。那個叫『隆格』的主兒知道是誰?」他頓了一下,說道:「我才打聽到,他就是當今萬歲的堂弟,怡親王弘曉!」

易瑛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一陣寒意打心底裡泛起:《萬法歸藏》中「法不可恃以制眾,術不可施之於貴宗,靈動機巧動於無明,則適足自戕。」的話頭閃電般從心中劃過。弘曉自乾隆四年就已經失勢,那日易瑛在廟中施「陰寒穴風」之法居然無效,一直想不透其中原由,以為自己是輕動「無明」。卻原來對方是「貴宗」,為厚祿所護!親王尚且如此,要是乾隆本人呢?思量著,點頭道:「隆格確實器宇不凡,是個龍子鳳孫的氣度——那個跟著他的年輕人,在勝棋樓暗中幫黃天霸的那個,他氣功很厲害呀!叫什麼名字?」

「那是山東端木家的。」蓋英豪笑道,「聽說在端木門小字輩裡,他還算不上一流角色呢!是先前的李衛李制台救過他的命,成全他和陸小姐的婚事,怡親王慕名相邀,瞧著李衛的面子,才進王府當了護衛武功教習。跟著王爺給皇上南巡打前站了。」他竭力替端木吹噓著,也不看易瑛臉色,口氣一轉又道:「我來見易主兒是想稟一件事。高恆——高國舅出事了,衙門裡一個師爺漏出信兒,有旨革職查問!揚州知府裴什麼的,還有個姓靳的也吃了掛落,都已經摘頂子鎖拿待勘!」

喬松和唐荷都吃了一嚇,連隔門內屋的韓梅也是心頭一震。唐荷脫口而出,問道:「薛白呢?就是易主兒說的那個揚州婆娘——」她沒說完,易瑛便用目光止住了,問道:「知道為什麼事拿了高恆麼?誰舉發的?除了裴興仁靳文魁,還牽連到什麼人?」蓋英豪一肚皮心思套問薛白,以利破毀揚州白蓮教匪,被易瑛岔了開去。他嚥了一口唾液,按著劉鏞的指令,一句也不敢試探打問,說道:「那師爺喝醉了,胡天胡地罵金錤,掃著也罵尹繼善,說迎駕搜羅銀子,連師爺們也不放過。說『錢度和高恆的家底子抄了還不夠使?』還說『德州皮忠臣是個狗,瘋了一咬一大片……』還說有個叫竇什麼鼐的,給皇上上了密折——別的事再盤問,他也就睡著了,我也不敢直詢硬問。」

易瑛目視蓋英豪,許久才道:「你不問是對的。高恆出事,那只是早晚的事,他被拿問,我半點也不出乎意料。但這人過去搗弄鹽銅,和我們下頭人不少生意上往來,也要防著他亂攀胡咬到兄弟們頭上,叼登大發了。你來報知一下還是該當的。」說罷仍是用目光審量蓋英豪。她一生都在江湖中廝混,深知人心險詐如風波之惡,南京非揚州之比,蓋某不是自己的嫡傳信徒,又對總教若即若離,過去的信徒心腹死的死走的走,留下來的也難以指靠。萬一這個蓋英豪暗中叛教反水,設機用謀拿自己獻功,那後果真會出現想不到的淒慘。在去不去赴筵受尹繼善接見前,她不能不多想想情勢,細觀察一下這個姓蓋的。莫天派和司定勞初見她時,也經受過她這種目光,直覺比之受刑難過十倍,由不得也替蓋英豪擔心。

「易主兒,我勸您一句話。」

蓋英豪卻不似尋常人那樣硬熬頂頭皮由她盯視,耐了一小會子,噗地一笑說道:「您還是回揚州去吧!南京這地塊不好。」

「石頭城龍盤虎踞,哪一點不好?」易瑛問道。

「金陵王氣黯然收,說的也是南京。」蓋英豪的目光毫不退讓,微笑道:「你在山東起事奪路向南時,我在保定白晝殺人亡命,早就聽過你的名頭。你是巾幗英雄,蓋某也是豪傑!但凡事都有個緣分。我覺得我們只是惺惺相惜的緣分。你是赫赫揚揚的教主,是龍;我不過是個蟲,一條地頭蛇。又不是跟你多年南北轉輾的人,很難取信於你的。」他溫遜謙和,說話慢條斯理,卻句句都是單刀直入絕無隱飾,「所以趁我還沒有賣你,我親自禮送你回揚州。你看如何?」

「我幾時說不相信你來著?」易瑛盯著他不放,冷冷說道:「你敢是有些心障?」

蓋英豪苦笑了笑,說道:「豈止是心障而已?簡直有些害怕!恕在下直言,你這樣盯人,就是無罪,就是心裡沒鬼,也要讓你盯出鬼來,也要自己心虛,疑心自己是個叛教賣友之徒呢!」

易瑛聽了呵呵大笑,說道:「不心虛的人也會自疑?這個話還是頭一遭聽見!」莫天派道:「蓋兄還是豪爽,直言快語!我和定勞頭次見易主兒,也被看得發毛呢!」司定勞道:「我是心裡納悶子,蓋兄已經幾次見易主了,怎麼還審賊似的看人?」唐荷和喬松也站在旁邊笑。

「還有兩件事要稟易主兒。」蓋英豪斂了笑容,說道,「原定八月十五要花子幫、妓女行湊熱鬧攪混一下,現在看來不宜再鬧了。秦淮河歌肆總把頭接到南京府的傳票,新任知府韓克敬說,皇上在寧期間,所有妓女不能過秦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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