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三十三 總督衙溫語撫忠良 勝棋樓較藝誘易瑛

高恆一到驛館便被尹繼善派人接回了總督衙門。說是「請」,但一去便被叫進總督衙東書房院,接他的人倒是十二分客氣,要茶水要點心一吩咐就到,書房裡果品什物、筆墨紙硯書應有盡有,床臥窗幾俱各明淨得一塵不染。只是尹繼善不見,劉統勛不見,連金錤也沒來打個照面。只說請「高爺在書房候見,我們大人忙過就來——這院裡現在幾股子衙門守護,大人沒事不要走動,以免誤會。」

他本極聰明的人,見這陣勢,情知已被軟禁了。事到如今,已成階下之囚,他反而鎮定下來,有吃的拿起就吃,好喝的端起就喝,單等軍機大臣傳見。盡自裝得沒事人似的。逢這種莫測凶險的大事,既不知道被抓住了什麼把柄,也不知誰來審問,又恐防錢度被拿,兩造兒口供不一,一時又想北京家裡,怕還不知自己出了事,且怕曹婆子和薛白娘子被拿,經不住三推六問……左右籌思,一會兒心裡火燒價燔熱,一會兒猶如掉進冰窖裡,徹骨寒透。渾身沒做痛癢處,急盼著乾隆派人來問話,又怕人來問,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只索耐抑著性子等。

誰知等到深夜,幾位大員一個也沒露面,第二天一整天,仍舊是好吃好喝供應,依然無人來見。高恆幾次踱到院外月洞門口,見兩個挺胸凸肚的千總按著腰刀當門而立,黑青著臉翻眼看天的樣子,知道想過這道門比登天還難,也就不肯開口,一笑點頭便即踅身返回。

頭夜一眼沒眨,第二夜又到將近子時,高恆外面兒上裝瀟灑,內裡萬緒纏心,已是熬煎得頭暈心跳,腦袋裡塞了一團爛絮般,連自己都不知想些甚麼了。無奈間,高恆上床曲肱而臥,眼前一時是尹繼善的笑臉,一時是劉統勛的陰沉臉,一時是馬家婆娘。一時又是鹽稅銅船,走馬燈般來迴旋轉,神不守舍間忽然房門一響,外頭卻是和珅的聲氣:「高爺睡了呢麼?大人們來看你來了。」高恆像屁股下安著機栝彈簧,騰地坐起身來,忽然覺得自己張惶失態,鎮定了一下,起身徐步過去開門。果見院裡幾盞燈,家人整齊侍立在桂花樹下,尹繼善當門而立,後邊還跟著劉鏞。高恆淡淡一哂,說道:「謝二公來看,二公請進。」

「住在這裡還好?」尹繼善一邊進屋,也不等高恆讓便自坐了,又指指桌前倚子道:「二位也請坐。」劉鏞便也挨著尹繼善坐了。

高恆燈下打量二人,只見尹繼善穿著灰府綢夾袍,套著件古銅寧綢小風毛邊巴圖魯背心,目光游移,神色帶者憂鬱,劉鏞一臉莊重裡透著嚴肅,正襟危坐盯著牙板紅標滿架圖書,二人都不喜不怒,卻是神情中略帶著憊累憔悴。高恆卯足了勁,一肚皮話都嚥了回去,也來個一言不發。

「主上現就住在總督衙門。」難耐的寂寞中,尹繼善說道,他的口氣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呆板,「幾個軍機大臣商議了一下,請你先談談——挪到這邊住,是為你好,怕你在南京亂走動拜客,不但無益,反而加你的罪戾。這份心思,請高公諒鑒。」高恆冷笑一聲,說道:「我雖然革職,還沒有拿問旨意,且我的爵位還沒有革掉。請問,你們這是不是要審我?」尹繼善冷冷說道:「不是審,是談一談。這院裡戒嚴,不為你,是因為皇上在這裡駐蹕。高公稍安毋躁,我們平日是私交很好的,來此絕無惡意。你要想明白了!」

高恆浮腫的眼泡一閃,問道:「談什麼?有什麼好談的?上屆鹽政,收入是多少?有多少錢糧進項,從我接手,每年上繳國庫幾何?一本爛鹽務帳,我理得乾淨清楚,我自覺有功無過,吃得飽睡得香——」見尹繼善嚴厲的目光掃過來,他突然覺得有些氣餒,嘆了口氣道:「……沒什麼好談的。」

尹繼善手捧雕花瓷杯,似乎在欣賞杯上的西蕃蓮圖案,卻不言聲,劉鏞略一欠身說道:「有的。第一件便是鹽務帳目。舊帳本應封存五十年,請你談談為什麼下令全部燒毀?德州鹽務,任事用人,有沒有情弊?你都在幾處和人合夥做古董瓷器綢緞藥材之類的生意?還有,私自販過國家禁賣物品沒有?是自己獨做,還是與哪些官員合作?高大人,這些事我只是提醒你,還有別的事,我們也不是不清楚,要靠你自己說。」尹繼善道:「你有許多事不可告人,形諸筆墨對之公堂,污天下人耳目,太過失朝廷顏面。我們的意思,最好你自己寫出請罪摺子,附上你的供單。你自有應得之罪,我們公義私誼兩相兼顧——本來今晚還有事情,先來談談,你要想想明白!」

高恆聽劉鏞一番連珠炮價質詢追問,已是驚得心中亂成一團。額前冒出密密一層油汗:這些「提醒」沒有點出一件實事,沒有一件是衝他的「荒淫」來的,而且留著偌大的餘地,無論如何也僅僅是提醒而已,就是招供,也很難說從哪件哪筆帳目上說,劉統勛調理出這個混帳兒子真是難纏!……好半日,高恆才從驚怔中定住了心,他明白,只要開口說一件事,就由不得一窩兒全兜出來,千里長堤潰於蟻穴,再也不可收拾……沉吟間「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這句話從心中閃過,錢度是師爺出身,刑名錢糧兩通,不知審理過多少案子,他的話不會錯!……高恆拿定了主意,心裡立時穩當,卻不說話,低著頭只是嘆息。

劉鏞和尹繼善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二人都是刑審問案的行家,看這光景,便知道遇上了那種最難料理的對手,兩個人會意一點頭,都把目光仍盯向高恆,在難堪的岑寂中,高恆真比熬刑還要難受,硬著頭皮頂了半頓飯時辰,高恆抽抽嗒塔哭了,咳嗽抽搐拭淚擤鼻涕,說道:「……我確是不成人……給皇上給祖宗丟人現眼。走一處到一地都是……花天酒地……嫖堂子看戲遊山逛景……這些都是有的。這些開銷,有的是當地鹽務上用掃庫餘銀奉迎,有的是……地方官希圖奉迎花錢請我的……主子說我『荒淫貪婪』,真是洞鑒萬里,明……明察秋毫……高恆再沒的辯,革職的處分太輕了……求二位大人轉奏皇上,說高恆知罪,求主子將高恆明正典刑以肅綱紀而整官箴……」尹繼善和劉鏞聽他開口,卻不料是這樣一通不著疼癢的表白,都不禁大怒,卻不便發作,端著茶水,咬牙沉思聽他巧言諱飾,想從其中找到縫隙。

然而高恆卻不再說下去了,拭了淚,緩緩坐端了身子,端杯,吹葉兒,吃茶。

「我問的話大人還沒有回答。」劉鏞說道。

「什麼話?」高恆變得絕無脾氣,用掩飾不住的輕蔑注目著劉鏞,說道:「你問的那些我全都聽不懂。除了鹽務,我不和商人來往生意。」他頓了一下,又道:「至於燒帳,當時我上奏了朝廷,裡邊說,『昔日帳目混亂無從整理,難以精心清理,焚舊更新,重加振作為是。』——你去折本處檔案櫃裡一查就明白。皇上還在上面加了『所奏極是,足見高恆精白之心』的硃批。」

尹繼善和劉鏞同時站起身來端茶一飲。高恆錯愕間,也忙起身,卻不知說什麼好。尹繼善道:「聽你這些話,真是白耗時辰白費心。你聰明得太過頭了,把別人都當了笨伯。那份摺子,除了證明你還有一條欺君之罪,什麼也不證明。」劉鏞也道:「卑職沒有多的話。只告訴大人兩件事。第一,已經有旨發往漢陽,就地鎖拿錢度。第二,還有十七八處鹽道,帳目尚存,鹽道已有四人投刑部自首——大人好自為之。」

說罷,二人舉手一揖便辭出來。踅出月洞門,沿制府大堂後牆直西穿過,便逕直可達西花廳的北書房。沿著卵石甬道向西踽踽走著,兩個人一時都沒說話,只在經過乾隆居住的琴治堂時略站了站,向二門鞠躬致敬了才趨過去。良久,尹繼善才透了一口粗氣,說道:「八國舅看來是咬定牙根了。」劉鏞道:「這是可想而知的。僅官賣私鹽這一項,少說也有二百多萬兩,這是開國以來少有的貪賄大案。皇上整頓吏治,不拿這樣的人作榜樣?」

「二百萬!」尹繼善頓了一下,徐徐踱著步子,思量著道:「你是說,除了填補歷年虧空,落入他手的淨銀吧?還有銅,雲南的、銅陵的,四十萬斤吧,翻鑄銅器,為數也在不少,且不說私挖人參,僅此兩項,按大清律,夠高恆死一百次!」劉鏞一笑,說道:「恐怕只能死一次。我就怕主上捨不得從他身上開殺戒。」尹繼善默謀了一下,問道:「何以見得?」

劉鏞似乎有些難以措詞,嗡動幾下嘴唇才道:「他是國戚,素來鹽務差使上辦得老到熟練,而且有過戰功,國家有『八議』定規,他佔了三條,而且他的案子如果過堂刑審,牽連的要員恐怕不在少數,皇上雖然整頓吏治,但『以寬為政』還是大宗旨。」正說著,身後有人說道:「以寬為政是指輕徭薄賦、蠲免百姓錢糧,並不指著高恆這樣的墨吏!」

二人同時回頭看時,竟是乾隆從荷塘那邊散步過來,身後緊隨著吳瞎子和巴特爾!一驚之下,忙提袍角伏地叩頭。尹繼善道:「奴才們擾了主子的清興!」

「此時七事八事混淆一片,哪有什麼『清興』?」乾隆望著天上細線般的月牙兒,細白修長的十指交叉握著,指尖輪流按動著指背,彷彿在掩飾心中的不安,口氣卻緩重平靜,「一枝花的案子未了,高恆錢度的貪賄案子又起波瀾,還慮著傅恆一路順利,不知岳鍾麒到沒有到漢陽。母后和皇后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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