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三十二 軍機臣掩鼻聽穢聞 嘎王爺夜半闖宮苑

阿桂下轎,天已經蒼黑,西邊的雲像燒紅了的烙鐵漸漸冷卻,灰褐色裡透著殷紫的光,見卜智正指揮著小太監往門上掛宮燈,他站住了腳,似乎想說什麼。卜智忙迎上來,笑嘻嘻請安道:「中堂爺吉祥!嘿嘿……園子裡鈕貴主兒方才打發人,送過來一鍋子冰糖銀耳燕窩粥,到處尋爺不見……」他瞟了一眼那頂鵝黃頂子大轎,「——敢情爺去了五爺府了,我讓軍機處蘇拉給您煨了一碗,那東西最是滋陰潤肺的……」話沒說完阿桂便打斷了,問道:「紫禁城這邊是你主事兒,圓明園呢?」

「回爺的話,圓明園是王忠。有時奏事匣子送過去,都轉過我這邊送軍機處。主子在圓明園,這邊的匣子是卜義送過去……」

「兩處宮掖侍候人,誰掌總兒管事?」

「爺說笑話了不是?當然是內務府。園子裡是王恥,宮裡是卜義。他們都隨駕南去了,沒有大事,各處管各處。」

阿桂「嗯」了一聲,拔腳便進西華門。一邊走一邊說道:「叫內務府老趙——趙畏三過來一趟!」說著腳步不停地往武英殿前過御河橋,逕往景運門內的軍機處。早有幾個軍機章京迎了上來,有的回說幾份本章南京批轉過來,有的抱著下邊省裡送來的親啟案件,有的說接見外官升轉調缺時的情形,阿桂只略一駐足,點頭道:「凡是明發詔諭,拜折明奏的奏摺條陳,交謄本處登邸報,直奏皇上的密折匣子,轉通州驛站,仍由通州驛站遞送。今天我不再見別人。當值的章京留下一個,其餘的事明天再辦。」因見胡羅纓站在軍機處門口,按了按手笑道:「老兄不在內——兄弟事忙,只能談一刻時分,請進裡邊說話——」一邊說一邊進了軍機處,吩咐軍機處守門太監,趙畏三來了,叫他進來,不用報名。

其時,滿宮裡太監、軍機章京都已知道阿桂空手奪白刃生擒朵雲的事,原想聽他說希罕兒。見他這樣匆忙,料是急著向乾隆奏報朵雲和金川事宜,都沒有疑到別的上頭,卻各自整理自家分管文書散去不提。

「勞尊駕久等了,」阿桂因見胡羅纓垂手站在自鳴鐘前,滿臉拘謹,似乎有點不知所措,笑著讓座兒,說道:「請茶,隨意一點。本來想多談一會子的,有些急務要處置,要寫奏本。只能簡約說說了。」說罷升炕端坐。他進軍機處,拜訪張廷玉、訥親、傅恆,都有箴言忠告,只要北京城裡不起反,軍機處房子著火也要從容處置,做什麼事想什麼事,最忌躁性。儘管此刻心頭雜亂紛紛,還是按捺了下去,一臉若無其事的模樣兒,聽胡羅纓匯報。

胡羅纓已聽說阿桂生擒朵雲的事,見他氣度一如尋常,神凝氣端穩坐聽自己說話,佩服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嚥了一口唾液,屏氣說道:「卑職簡約向中堂回說。前番軍機處奉旨詢問,何以糧食仍不能自給。卑職有些無所適從。台灣地處海域,氣候濕熱,而且夏季颳風三日一場五日一陣,小麥根本種不成,稻子產量一畝也就百餘斤,墾荒再多,糧食也是不能自給的,懇請中堂奏明皇上,還是每年從福州調運一百萬石米,不能再硬行指令種糧了。」

「糧食不能自給,終究不是長遠之計。」阿桂一邊沉吟,口中道:「隔著海,百里汪洋,糧船航運花錢太多,戶部算了,一石米要加三兩二錢銀子,太費了。你有什麼好法子,說說看。」胡羅纓道:「其實台灣府這個缺一點也不瘦。歷屆知府都心裡有數,那是個蜜糖罐兒,外頭粗糙裡頭甜。大家寧肯朝廷給個小處分,不願把底細說透了,就怕戶部知道了不再供官糧,減了養廉銀吃虧。」阿桂詫異地看一眼胡羅纓,卻見趙畏三進來,擺手示意免禮道:「你坐一邊稍候——什麼底細?」

胡羅纓莞爾一笑,說道:「糖!那地方兒甘蔗節兒扔地下就往外冒甘蔗,一畝甘蔗榨的糖十畝糧食也換不完。中堂說倭寇,倭寇都是日本國的浪人,到台灣發財,一是珍珠二是糖。內地缺糖,台灣缺糧,以糧換糖,兩好湊一好,百姓們和官府不鬧生分彆扭,不但倭患,就是教匪,都是好對付的。中堂,卑職說話直率,放著十倍的利不要,偏逼著人種長得禿子毛兒似的稻,這合算麼?」

「說的是,而且透徹。」阿桂不禁含笑點頭,歷來派去台灣知府的官員,下委時千推萬辭不願去,去了的卻又生方變法兒蟬聯留任,這蹊蹺終於若明若暗有了答案。因又問:「教匪的動勢如何?匪首林爽文,聽說還不到二十歲?」胡羅纓道:「林爽文今年二十一歲,有些邪術。聽說能驅鬼捉狐、念咒聚集狼蟲虎豹蛇鼠貓狗之類,在高山族人家鄉裡串鄉治病傳道,我派人去拿,都是刁民報信兒逃逸了。整個兒台灣教眾大約不到三千人,多是女人老太婆愚昧無知之徒;只要糖類、珍珠海品、大陸絲綢瓷器、丁香胡椒這類物品官府調理控制好,小亂子不敢保,大亂子是出不了的。」胡羅纓見阿桂看錶,從懷裡抽出一份通封書簡,雙手捧給阿桂,「這裡邊的情由很雜,依著中堂的三條,下午我寫了個呈文折片,中堂留下參酌。」

「你是真心為政敢說真話的人。」阿桂接過放在案上,下了炕,望著幽幽燈燭:「大抵我已經聽明白了。你到南京,皇上召見,還可以上奏,你這個折片我附奏轉給皇上……林爽文到內地來過,去過揚州,見過一枝花,又不知道去向。估約是回台灣了——一定要著力捕拿到案!」胡羅纓忙起身連連稱喏。阿桂賞識地看著他,拍著肩頭道:「你還很年輕,不到三十歲吧?好生做去,差使做得好,自然要升遷的——你可以去了。」竟親自送他出門,看著他背影消失在宮門燈影裡才踅回身,趙畏三早已立起身來迎候。

阿桂看著一桌子待辦文書嘆了一口氣,不再坐下,開門見山說道:「我還要同和親王出去有事。叫你來,是問魏主兒的事——我沒工夫細聽。這麼大的事,內務府為甚麼不報我知道?」

「回中堂您吶!」趙畏三是內務府堂官,是宮裡辦老了事的老手,他養就了絕好脾氣,見阿桂面色不善,忙陪笑道:「這是六宮都太監的差使,我就好比窯子裡打磨旋兒的大茶壺,誰喊都得給人倒開水的!裡頭卜智老公兒也只知會叫把壽寧宮後頭那個荒宮騰出來。我問了才知道是給魏主兒住的。我還問要不要知會軍機處,貴主兒的話,『軍機處是料理軍務政務的,這是家務,與他們互不相干!』還說魏主兒又沒有降位,只是宮裡挪動一下住處,傳出謠言唯我是問。您想,這地方任誰抬腳都比我人高,我怎麼敢違了貴妃娘娘的旨令呢?」說罷又嘿嘿笑。

「我不但是軍機大臣,還是領侍衛大臣,內務府大臣,太子少保。」阿桂臉冷得掛了霜似的看著這位活寶,「天子沒有家務,家務就是國務!——渾渾噩噩!」

「是是是!不但渾噩,簡直混蛋!」

「不許騰出冷宮,就說我不許!」

「是!有中堂爺作主,事好辦——我不怕!」

阿桂見他一臉皮笑,自也知對這色人無可奈何,放緩了聲氣問道:「這宮裡還有園子裡的太監、宮女,你都認的?有沒有花名冊?」趙畏三笑道:「認得的!咱是老怡親王的包衣奴才,十二歲就進內務府當差了。別說是人,宮裡的耗子我都知道是哪一房的——就是有的宮女,才新進來的,叫不上名字來……嘿嘿……」他這般油頭滑腦,阿桂也發不起脾氣來,只好一笑,說道:「真是個冥頑不化的宮痞子!」說罷笑容瞬間即逝,介面又道:「跟我一處走一趟——今晚我要看看你肚子裡裝的什麼心肺!」說罷轉身就走。

「我這種人哪有什麼心肺……嘿嘿……」趙畏三猥猥瑣瑣跟在阿桂身後往宮外走,「掏出肚子裡都他娘的是牛黃狗寶。有心肺的人在這搭裡是立不住腳也辦不成差的。」他嘮嘮叨叨,說得嬉皮笑臉,似乎自嘲又似乎是閒話,阿桂卻聽得心裡一動,一邊走一邊說:「牛黃狗寶也是好藥材,不信你到生藥舖問問價兒!不論在哪裡作事,能耐大小,無非『天理良心』四個字而已!」「那是那是!那是自然!中堂爺說的正是我心裡想的。」趙畏三呵呵笑著走,一邊說道:「……這就是中堂爺體恤我們辦這些差使的人了……如今不比康熙爺雍正爺年頭兒,就這麼一片紫禁城,就那麼一千多太監兩千多宮女,頭緒不多好照料,圓明園是一片,承德一片,遵化一片,紫禁城裡又一片,上萬的人吃喝拉撒睡,什麼烏鱉雜魚的沒有?跟中堂說個難聽話,有些事比打翻了茅缸還臭十倍,都得我去料理。比方說,先頭我爹在內務府,拿住了偷碟子偷茶盞的,太監打發到奉天皇莊種地,宮女就得進辛者庫洗衣裳挑水。如今就是偷了高士奇的字畫、納蘭性德的原本真跡詞兒,也只不過抽幾蔑條罷了……一個宮跟一個家一模似樣兒,主子們事忙,太監頭兒不成器,又都是主子跟前有頭臉的,叫我們內務府有什麼法子?嘿嘿嘿嘿……不過家大業大了,事多些,也是常事兒……」

阿桂道:「我要上摺子,宮務要調理一下,這樣兒,好好一座紫禁城,要弄成拆爛污舖子。偷東西盜賣古董字畫的,要從重治罪!……這還了得嗎?」

「其實事事原都有規矩的,自從弄這個圓明園,就亂了套。攤子太大,人也太雜了……」趙畏三一成不變只是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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