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三十 瘟高恆途窮計後事 曹鴇兒避禍出異域

聽尹繼善這一句,劉統勛劉鏞卻步退到東壁,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金錤一時回不過神,大睜雙眼看著這位突然變了臉的軍機大臣兼總督,良久,低下了頭也退下去長跪在地,臉色變得煞白。高恆心裡轟然一聲,「東窗事發」四個字電光石火一樣從腦海中劃過,渾身的血好像突然被冰水激了一下,變得冷徹骨髓,木得不知疼癢,死人一樣的臉香灰一樣灰白。好半日,才像吊線木偶一樣,機械地面朝尹繼善跪下,摘了大帽子,竟忘了往地上放。一時,屋裡變得一片死寂,只聽得花廳外急急如麻的雨聲。

「奴才高恆,」許久,高恆才有了知覺,發瘧子般抖著手放下帽子,顫聲說道:「恭聆聖諭!」

尹繼善面無表情,展開紀昀手擬的那封詔書,乾巴巴地讀了。當聽到「貪婪荒淫」四個字時,高恆渾身激凌一顫,卻是變得清醒了一點,伏著頭一動不動,似乎在品味這話份量,又似乎在思量如何對策。劉鏞是頭一道親眼見聖旨處置大臣,想到高恆平素灑脫倜儻風流可喜不拘不羈的形容兒,一下子變成霜打過的草似的蔫萎不堪,心裡一寒,低頭慨嘆。

「奴才有罪,遵旨聽從朝廷發落——謝恩!」高恆深深伏下去叩頭回道。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既然皇上就在南京,求大人轉奏,奴才想面聖請罪……」

尹繼善眼瞼微垂,木著臉,用略帶嘶啞的聲音說道:「我可以代為轉奏。不過,皇上目下是微服在南京,行無定止,劉統勛和我不奉旨也是不能隨時晉見的。待等中秋節之後,主子才能接見辦事。你可以回驛待命——這是密旨,我暫不公布,驛站仍以原職待遇供給你。」

「那高恆足感大人厚德了……」

宣完旨,尹繼善又恢復了常態,臉上帶著誠摯的微笑,雙手挽起高恆,命人「把高大人頂戴撿起,放在桌上——」又笑道:「虧你在宦海裡混了這麼多年——還出兵放馬剿過匪!別這樣兒喪魂落魄的,好膿包勢麼!來來來,還坐下說話……」按著高恆坐了椅上。高恆兀自木頭人一樣,恍恍惚惚心中半昏半明呆坐著,口中只是道:「我要見……主子……要見主子……」劉統勛幾人也都起身安慰。金錤心裡深悔自己口不關風,口中只索溫聲相勸:「君恩難負,君親尚在。皇上如天仁澤,亙古無人能及。你頭一條要感念恩德,不可有怨尤之心。依我的見識,你還是遵旨回北京——」他突然覺得又說錯了話,什麼「君親尚在」——給他出主意回北京到後宮撞木鐘?金錤騰地紅了臉,不敢再說下去,訕訕地站著,心裡直想摑自己一耳光。

「我們沒有奉旨問你的話。」劉統勛也覺金錤離譜兒,卻沒疑到別的上頭。高恆這副狼狽相他見得多了,既不稀奇也不惋惜,但他也是軍機大臣,少不得也要說話,因道:「金錤說的是。感恩戴德是頭一條,現在沒有讞勘,你要好生閉門思過。『貪婪荒淫』四字考語,半點也沒有冤你!我勸你一句話,鑽刺打探撞木鐘走門路,這些事不但不能做,連想都不必想。誠恐誠惶把自己的罪想清楚,寫成折片,我們可以附奏上去。公義私誼人之常情,有我說話處自然秉著情理說話。皇上必定還有恩旨的。」

大家你言我語勸說,高恆心裡滾熱焦燙亂麻一團,糊里糊塗不知所云。尹繼善還要留飯,高恆哪裡還有這份心情?連他自己都不知咕噥了幾句什麼,傘也不要,冒著瀟瀟秋雨踉蹌辭出總督衙門。

花廳裡的四個人尚自為高恆嗟訝。因聖旨裡只有「貪婪荒淫」,高恆的「荒淫」是不消說得的,「貪婪」卻一時摸不到頭緒。事發是「地方官紳輿情」,連舉發人是誰也語焉不詳,想揣測更是如墮五里霧,只好相對默然而坐。劉鏞官卑位微,原只打算帶耳朵來聽父親安排,沉吟良久,說道:「兩位大人,父親,我要派人盯著高大人——他交遊太雜太廣,失意人快口〔註:指人在落魄失意時,常常圖口頭痛快,向人訴說發洩。〕,容易捅出麻煩。」說罷,也不待父親發話,便匆匆出去,到隔壁耳房裡向人交代幾句,又返回身來,安生坐下。

「延清公,這真是你家千里駒啊!」尹繼善笑對劉統勛道:「這不是尋常能吏,只善於判別推敲。這是學問閱歷、勘透人情的話,比我們慮事周備!」金錤也道:「不錯,我看比延清公還要幹練些!」劉統勛對兒子也甚滿意,卻道:「這都是些小意兒小聰明,何足擔戴二位大人的獎贊!——畜牲,聽著,還有一句『得意不快心』呢!賢大夫叔伯輩越是愛重,你越要如履薄冰,知不足而後有進,聽著了?」劉鏞忙起身垂手答道:「是!」

劉統勛擺手示意兒子坐下,說道:「我還接著方才的議題說。初八御駕進城,初六一定要請皇上離開毘盧院。進城時要接受萬民迎接,瞻仰天顏。皇上駕蒞南京的身分就明白了,不宜再微服民間。元長方才說,控制南京叫花子幫,待過了十五再拿易瑛,還有各行碼頭、行院娼樓,節前動手容易招致市民物議恐惶。這個說的是,但這是普天同慶,薄海共歡的大吉日子。由著娼婦乞丐,碼頭痞子流氓災民滿街胡唚什麼『早失太平』,也就失了皇上南巡撫綏萬眾的本意。因此,初三——也就是明天,他們的勝棋樓比武之後,我就要按定了這位蓋英豪,號令南京黑白兩道三教九流,老老實實聽從你尹金二公憲令。那些發放一枝花月餅的作坊店舖,最遲八月十三要全部封掉。這是事關國家慶典的事,半點戾氣也不許有!」

尹繼善邊聽邊點頭,說道:「我是打量他們泥鰍翻不起大浪來。延清這主意很好,不動聲色擒賊擒王,可以平安喜樂過這個中秋。」金錤也道:「我也贊同。我們已經召集江南浙江兩省觀察使會議。不出佈告,兩江業主今年中秋不準奪佃,不準加租,佃戶們也就不鬧事了,有些刁頑痞子窮極無聊的,分片嚴加管制,加上前頭議定的章程,可以說萬無一失——只是易瑛呢?要是聞風逃遁了怎麼辦?」

「易瑛化名卞和玉,已經牢牢掌握在我手。」劉鏞說道,「黃天霸已經和吳瞎子接上了頭,不但官軍防護監視,青幫三堂幫眾還有漕幫、鹽幫,都在盯著她。我不敢擔保活捉她,她要逃掉,我一死謝皇恩!」劉統勛冷冷說道:「不要說大話尿床!現在易瑛和皇上就近在咫尺。她捐十萬銀子,皇上還要接見捐銀士紳,她也在內。出了差錯,你想一死了之?」劉鏞忙低頭道:「是!兒子必定更加謹慎仔細,難保燕入雲舊情不斷,連他我也要把牢。黃天霸的兩個徒弟現就緊隨易瑛,除了掌握動靜,我已指示他們,情不得已,就下手屠掉她!」

尹繼善哈哈大笑,說道:「全瞧著世兄的了!可謂是算無遺策——不過,最好不要節前捕殺。卡和玉首家捐銀十萬,已經佈告兩江表彰,她手下黨羽遍布兩江,各碼頭市肆都有她的人,現在抓人殺人,一時解釋不清,也會嚇退了別的捐銀迎駕的富紳——等到皇上接見之後,你再動手不遲。」劉鏞含笑欠身,卻並不多話,仍舊只一個「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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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恆三魂若失七魄不全,夜夢遊魂似的出了督署衙門,秋雨涼風一激,神志才清醒了些。馱轎伕迎上來扶他上轎,一邊笑道:「老爺,這賊冷的風,又下這雨,穿夾袍都骨頭縫裡打顫兒。您怎麼傘也不打,把官帽揣在懷裡出來了?」高恆怔了一下,才想到臨出花廳時是尹繼善塞到自己懷裡的。悵然長嘆一聲,上轎坐了,揭開轎窗說道:「到湖北村——曹寡婦機坊東隔壁。」

騾夫一聲吆喝,馱轎動了。秋雨斷魂天氣,街衢巷陌幾乎沒有行人,氈包納象眼的篷轎中暖洋洋的,一起一落悠然而行,只聽騾蹄踏在泥水中撲喳撲喳單調的聲音,細雨如篩擊打著氈篷外蒙的油布時緊時慢,像是有人不停地撒沙子。高恆玩著那頂帽子,彷彿不認識似地端詳著它,白漿寧綢沿兒密嵌絳紅掐邊兒,硃砂般殷紅的絲纓散在起花珊瑚頂四周。珊瑚頂下的旋鈕只要輕輕一擰就能拔下來,去掉了紅纓,極像是《風雪山神廟》裡林沖的氈笠反扣了過來。平日上朝、會客、坐衙辦事見人,天天戴它,覺得太平常,毫不起眼,不如尋常的瓜皮緞帽氈帽六合一統帽戴上舒適,甚或不戴帽子,不穿這身錦雞補服,項挽長辮長袍布鞋更來得瀟灑風流。

但此刻看這頂戴,突然覺得它十分精巧耐看,像白玉盤鑲了紅暈,起花珊瑚也顯得那樣玲瓏,絲纓像鍍了金、掛了琥珀漿似的帶著金屬光澤。他頭一次發現,這絲纓竟這樣柔軟適手……好像家裡那隻宣德爐,天天燒香用它,看去毫不稀奇毫不金貴,不知哪個奴才偷了去,竟在心中一下子成了連城之寶。找遍了九城當鋪、古董店、鬼市混搜尋一氣,從管家到廝僕打得雞飛狗跳,到底追逼出來才算安生。

現下看這頂帽子再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到底是哪一處出了漏子呢?鹽稅,是「整頓」重新建帳時,先從裡邊扣除了沒收的私鹽銀子,數目只有三十四五萬兩,老帳簿子一火焚之。他有這個權,就是神仙也對查不出來。「官賣私鹽」,其實是官店裡官私鹽兩頭收帳,下頭人和鹽商勾手,從裡頭抽頭孝敬上來。三百萬,不但抵了歷年虧空,還落下一百二十多萬。這是下頭君子交易,根本沒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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