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二十六 智紀昀明哲勸良將 賢傅恆倥傯理民政

三個人默不言聲。

「過江渡船上,紀昀給朕背了一段《陋室銘》。」乾隆一哂說道:「好嘛,如今的官是『官不在大,有權則名;職不在長,有銀則靈。』『談笑有商場,往來皆灶丁』!無錫縣令在他衙門前寫了『三不要』——不要錢,不要官,不要妾——有好事人用小字下了注腳。不要錢:嫌少;不要官:嫌小;不要妾:嫌老——貪婪卑污……伊於胡底?長此以往,激出民變也未可知。更遑論盛極之世?」

傅恆的心被他沉重的語氣壓得有些窒悶,舒展了一下,透著氣說道:「李德裕論漢昭帝本紀曾說:『人君之德,莫大於至明。明以照奸,則百邪不能蔽矣。』皇上高居九重,心念草萊,這就是至明。冠狗雖多,但奴才以為,冠狗尚未走近帝側。人,有時修德不謹律己無法,也會變成冠狗。奴才自身居鼎鉉之側,常常以此警惕,自信不是冠狗,劉統勛、紀昀、阿桂無論新進宿舊,也都是良實精白臣子,就連賜死的訥親,也不曾敢在機樞中央胡作非為過。因此,現在還可說是明主在上、正人相輔,不至於出大亂子的。從百姓一面說,無非吏治錢糧二事,這裡有極要緊的一條,皇上自臨極以來不曾有過疵漏——天下無苛政。有了這一條,徐圖整頓振作,絕不至於釀出亂子的。」

「朝廷好,百姓安——你說的兩頭好,中間有弊。」乾隆咀嚼著傅恆的話,目光流移心中似有所動,「這個見識有意味。」他頓住了,陷入了思索:已經幾次和傅恆紀昀阿桂議過,吏治敗壞要整頓,但其實沒多大效用。登極以來,已經殺掉了兩個大學士,一個大將軍,黜掉幾名封疆大吏,殺劉康時還專門命百官觀刑。可謂煞費了苦心,但過後卻依然故我,震懾不大。上下瞻對、金川兩戰雖然敗潰,想起來令人羞憤欲死,但軍機處卻添進一個少壯有為的文武全才阿桂,又識出兆惠海蘭察兩員能將……他覺得裡邊有點什麼道理,卻一時揣摩不透,因問兆惠:「你們怎麼不說話?」

兆惠和海蘭察只是隨朝會覲見過乾隆,這樣少的人,密彌咫尺天威侃侃議事還是頭一遭,自忖身分不能多言,乍聽乾隆詢問,都是毫無準備。兆惠是個沉穩人,思量著斟酌字句,海蘭察已經開口:「皇上,奴才恐怕說錯了。您這問的是國家興亡大計呀!」

乾隆坐得太久,站起身子徐步踱著,聽這話不禁一笑:「你又不是孔子,誰要你句句璣珠,不出疵謬?國家興亡大計匹夫有責,何況你是大臣!」海蘭察覺得坐著說不合體禮,也想略活動一下,因起身跪了下去,說道:「奴才讀書閱歷不多。就帶兵這一層,不能叫兵閒著。兵營裡都是單身漢,閒著他就要想家,想女人——」他說著,乾隆傅恆都已笑了,乾隆手虛按著笑道:「你說下去,說的很是嘛!」

「所以打仗時的兵好帶,練兵苦一點,兵也好帶。」海蘭察受到鼓勵,碰了一下頭介面說道:「就怕屯兵,其實是養著沒事幹,聚賭的,嫖娼的,偷趴東廁牆頭看女人解手的,砸飯館子茶園子的,都出在這種時候兒!將這個比那個,這些官員不但閒,而且有錢,長官約束又遠不及行伍,叫他們不混帳真比登天還難。所以奴才的見識,除了制度上嚴,犯律嚴懲,差使給他們砸磁實,塞滿,辦壞了差使,不但丟了頂戴,也許丟了腦袋,一是怕,二是忙,混帳事肯定就少了!」

兆惠也就跪了磕頭說話:「海蘭察說的千真萬確,如今四川的敗兵胡作非為,也有這個緣故。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吏治也是這樣。史貽直管著詹事府——那是個閒衙門——奴才去看過,極有規矩條理;尹繼善在廣州,那邊的同事來信說兩廣是有規矩的地方,官員們並不敢拆爛污。既然中間有弊,各省督撫將軍的責任不能推卸——海蘭察的話,奴才本想說的,他既說了,奴才也就沒的說了。官場不比兵營,局面要大得多,事情也繁瑣得多,沒有個德才識兼備的,確實也料理不起。」

「說得都很好,還要加上教化這一條。朕已經告訴尹繼善,官員,學政,教諭、訓導要一級一級按制度考試,列入考功檔內。」乾隆高興得臉上放光,輕揮竹扇含笑說道:「整頓振作,方才傅恆講的是。無事享太平,就會生出些冠狗樣的怪物。大兵一興,不但軍氣尚武之風起來了,各省也都得張忙起來,也就閒不得了——」他突然心中靈動,「一潭死水,憑資格作官升遷,發見的人才不是庸碌無為之輩,就是協肩諂笑之徒,振作起來,作起事業來,人才也就脫穎而出!整頓振作雙管齊下,忙起來管嚴了,再加上教化,循循善誘,既然兩頭好,不怕中間有弊——無苛政,老百姓就不上梁山,還怕這些官兒反了不成!」

傅恆聽得神情飛揚,也長跪了下去,說道:「要不要將主子這些旨意寫出詔旨發下去?」

「不要明發了,心裡明白就是了。你發下去,他們又在這上頭揣摩陞官經。」乾隆的笑容顯得有些無可奈何:揣摩上意的「人才」他不想要,凝神移時才道:「召你們來議金川軍事,先說這麼多政事,不要覺得離題了。其實相關相聯的。軍事上的籌劃,傅恆已想了幾年,和岳鍾麒阿桂反覆議了,向朕奏過幾次的,掃平金川,確保上下瞻對安全,入藏道路也就暢通了,這也是個大政務。你們平定不了這地方,朕就要親征了,所以一定要生擒面縛莎羅奔,一定要蕩平!……至於整軍,肯定要殺人的,但一味誅戮,那隻叫整肅軍紀——是要整出士氣,官氣,『禽之剎在氣』,淝水之戰、官渡之戰、昆陽之戰,上溯到牧野之戰,無不是一個道理。」他緩緩住了口,良久,說道:「你們跪安吧!」

三個人深深叩下頭去:「遵旨!」

※※※

晚膳乾隆仍在督署衙門用,卻是傅恆、金錤、尹繼善陪座進餐。紀昀下午接見了江南圖書採訪司的官員,一同吃飯,又到北書房見劉統勛,安排乾隆貼身護衛的事,又說了傳遞阿桂和各省送來的黃匣子傳遞事宜,剛說了句「你的身子骨兒——」半句公事外的話,劉統勛已下了逐客令:「你還是多操心點主子的飲食起居罷!留著精神,主子回鑾北京,我專門設席,作徹夜長談。一會兒我要見臬司衙門的堂官,還要見江南大營提督,劉鏞子時時分也要來見,今晚一夜工夫不夠用呢!還有一條醜話說到頭裡,南京這地方風俗不好,防著壞女人勾引主子。我們私誼是私誼,這上頭出病兒,體尊情面算你扔掉的。」紀昀素知他的性子,也不見怪,笑著起身道:「臨行前三天,老佛爺見我進慈寧宮兩次,都是你這個話頭。主子娘娘叫了傅恆,大約也是約束弟弟不許拈花惹草。放心——主子雖然倜儻,並不是正德皇帝;我也不當江彬!」說得劉統勛也笑了。

紀昀辭出來,天已經麻蒼上來,踱到前面花廳後牆,卻見兆惠過來,便問:「主子用過晚膳了麼?誰在值崗?」「這會子是巴特爾,海蘭察已經去渡口,接兩位主兒去了雞鳴寺。」兆惠說道:「主子叫我喚你,預備香燭供銀和馱轎,這就去毘盧院下宿。我和海蘭察送你們到山門外,護衛差使交割給按察使衙門。江南大營、臬司衙門、總督衙門幾股子拱衛還不夠麼——您還要劉老爺子再操這份心?」紀昀笑道:「這你不懂。天上地下就這一個主子,哪有一兩個衙門統管護衛的理?我告訴你一個信兒,那個在監獄裡欺負你的獄頭兒——叫什麼來著?」

「胡富貴!」

「對了,胡富貴。」紀昀望著一天紅霞中漸漸南去的雁行,說不清是個什麼神氣,緩沉地說道:「他為躲你,求人央己調回健銳營,兵部調人點名要了他,到金川大營中軍當戈什哈,要跟你出兵放馬了!」

兆惠沒言聲。

「聽說你曾對天發誓要殺他?」

「中堂大人!您……您怎麼知道的?」

紀昀抿了一下嘴唇,毫不遲疑地說道:「你奏過皇上,我自然知道。皇上說,英雄快意冤讎相報,昔日李廣曾殺灞陵尉,朕為什麼不能成全兆惠這個心願?」

「聖上!」兆惠覺得胸中氣血翻湧,激動得五內俱沸。他站定了身子,說道:「主子知道我的心,這樣體察入微,我兆惠粉身碎骨不足以報!」

紀昀也站住了腳,不知怎的,他嘆息了一聲,只說了句:「你真該讀讀《李廣傳》——我要去給皇上預備馱轎香燭了。」說罷便揚長而去。

※※※

這一聲嘆息,索在兆惠心裡,像一個謎破解不開,戰艦開到武漢碼頭,兀自在船頭沉吟。傅恆幾天來一直在艙裡覽閱從前金川的軍情奏報,對著木圖精研金川形勢,也是焦勞睏倦,聽戈什哈報說座艦將進碼頭,他便出來散步,誰知卻碰見海蘭察站在船邊扭著身子晃來晃去向江裡撤尿,不禁一笑,說道:「你這是什麼毛病?連撤尿也不老成!」「回大帥的話!」海蘭察笑道:「我是努著勁多撒一會子,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我尿天際流!——喂,兆惠,你這幾天恍惚不定的,是想你那個雲丫頭子了吧?」兆惠這才聽見,一笑過來。

「海蘭察說的是,」傅恆隨艦顛簸上下,笑道:「我也看你好像有心事。」

兆惠因將紀昀的話告訴了傅恆二人。海蘭察道:「這事犯的什麼嘀咕?一刀殺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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