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二十三 一枝花蟄居憶往事 紅陽教聞風思造亂

一枝花易瑛蟄居揚州已經三年,自從敗走山東,邯鄲截餉案發又逃離,山西立足不住,河南桐柏老地盤又被劉統勛派重兵巡察彈壓,施銀賑糧收攬人心,眼見鄉關難歸,只好化整為零,從淮安潛入南京,不料卻又被黃天霸一群緊緊追逼,幾乎身陷囹圄。窮途末路惶急無奈間,聽南京上清觀步虛道長「向東去」的忠告,只好沿江東下,幾經擇地,選中了揚州的天雷壇作駐足道場。

按天下名園勝景,洛有《名園》之記,汴有《夢梁》之錄,自宋之後已成劫灰。揚州名城大郡,地襟吳越,懷水抱山,乃是天然風尚華麗之所。但自清兵入關,揚州十日大屠,所有名園勝地,幾乎全被兵燹夷為灰燼。不過,揚州是南北運河於長江交叉地,金陵蘇杭接連衝要,聖祖康熙六次南巡,皆從瓜洲棄舟登陸。皇帝愛這地方,地方官誰敢不愛?賦工屬役,增榮飾觀大加鋪張,四方商賈士民趕這盛世熱場,又復雲集。上自仙宸帝所,下至籬間草民,旁及酒樓茶肆,胡蟲奇妲之觀,鞠弋流跑之戲,也就隨遇勃興。壯觀異彩,竟比宋室偏安之時還要盛十倍。

天雷壇地處揚州小金山後。原是呂祖道觀,是飄高道士未造反起事前的修持廟院。說透了,其實就是紅陽教主的發祥之地,易瑛在江西舉事失敗,曾經在這裡躲避過半年,這次重來,見廟院圮毀,已成一片瓦礫斷垣。她有的是錢,依著當年舊制,又慢慢重建起來,除供奉呂祖的正殿,又在廳後建住屋三楹,左右廊又建船舫型大客廳三座,移來奇花異卉遍植廟中。老蔭婆娑中殿亭掩映。數年之間,儼然已成勝景。

她將皇甫水強、羅付明和包永強三名「紅陽教」的護法尊者改扮為道士,安置在天雷觀中主持接待。自帶了韓梅、唐荷和喬松三位女聖使,命她們都改了男裝,在觀東邊葉公墳北另闢一處小園,卻是土垣茅舍前榆後桑,門前門後俱都闢了菜園,和葉公墳北的傍花後村連成一片。這樣,外人偶到此遊,看去像是傍花後村的菜農人家,傍花後村的人看去,這又是呂祖的廟產。籌劃得精細,又上下買通了里正村甲長乃至鄉裡的典史,村中的百姓也處得融洽,因此幾年間不顯山不露水,已是穩穩地定居下來。劉統勛到揚州私訪,也曾踏看過天雷觀。登雷壇一望,南北運河漕船往來,高橋、迎恩橋、小迎恩橋如虹橫跨其上,草河、市河、護城河交匯於小金山南;天雷觀西望,河道縱橫間矮屋比櫛,地平如掌,草屋茅舍間豚柵雞棲,繞村傍舍間茂竹鳳尾森森,煙柳護房隱隱,劉統勛曾在壇上指著易瑛的居處說「好一個小橋流水人家!」他哪裡曉得,就在這個「人家」中,住著他窮搜苦索,耗盡精力,動用數十萬國幣、牽連四省緝盜司和綠營駐軍,必欲捕拿歸案的「造逆巨寇」呢?

此刻,易瑛正在她的小院西房織機旁描織錦花樣子,一手捏著竹蔑繃緊了的一塊月白蘇絹,一手握黛石筆坐著出神。

這是一雙晶瑩得象牙雕琢出來似的美麗的手,如雪的皓腕微微帶一點暈紅的血色。翠綠的竹篾弓弦上的畫是一枝橫亙的梅花,映襯著漫天的大雪和一片朦朧的茫茫陵崗。畫兒、手和她的人一樣奇麗的冷艷。

她確實已是年近五十的老姑娘了。這位名震天下的「逆賊一枝花」,原是桐柏山中一戶農家女兒出身,六歲上父母遭瘟疫雙雙謝世,她就流落桐寨鋪街頭乞討為生,被白衣庵的靜空師太收徒為尼。只為容顏姣好,招得無賴流氓日日辱嬲不堪。靜空圓寂後更是存身不得,被欺侮得連出廟化緣都隨身帶著剪刀。

雍正年間,奇人異士賈士芳路過桐寨鋪傳教佈道,演法懲治林家米店,授易瑛一卷天書飄然而去。消息兒不脛而走,不但桐寨鋪名聲遠播。這位法名「無色」的尼姑艷聲也如雀起之噪。

男人出名招來的是功名富貴,女人出名卻常是禍患隨至。她白拿了一部天書,蝌蚪文兒曲曲連連,別說不識幾個字,就是飽學儒士瞧了,也以為是瘋子弄的鬼畫符兒。師姐們被聒吵得不能清靜,連勸帶逼要她還俗。稍漏點風,不但招惹本鎮惡少垂涎,縣裡「百里王」馮老爺子也打念頭將她娶來作妾。鎮上無賴們三天兩頭約好「到廟裡看一枝花去」「去跟菩薩提親」!老爺嶺上土匪羅家駒也揚言「傾寨去搶壓寨夫人!」白天無論走到哪裡,後邊都跟著些痞子,說些不三不四的痞子話,晚間院中丟磚拋瓦撒土擲灰地嚇唬這父母倆。嬲得左鄰右舍也不得安生。後來,兩起子惡少在唐河岸看她浣衣,自己伙裡匕首相見,當河灘捅死了兩個。官司打到桐柏縣,那縣令胡斯恆是個正經道學,判詞也寫得出奇:

桃李艷色出牆,焉得不招蜂蝶?宋玉鄰子窈窕,遂招登徒爭風。天生尤物,駭世驚俗;紅顏禍水,流毒僻壤。燕瘦環肥,漢唐因之傾圮;金蓮盤舞,後主胭脂沉井。既得一枝花浪名,必非守貞之女,在國傾國,居城傾城,患鄉擾鄰,其皆由此而起。

打架鬧事的不究,毀傷人命不問。卻判易瑛老父「閨門不謹」枷號三月。易瑛的父親原本就老病哮喘,病上加氣,在長街上衙門前戴四十斤重枷任人羞辱作踐,三個月的刑,只支撐了三天便一命嗚呼。

易瑛一聲也沒有哭,當掉母親留給她的銀鐲,用一口薄棺材在亂葬墳埋了父親,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頭,便攀山直上白雲嶺捨身崖。

當時是怎樣的情景?秋末的西風呼嘯掠山而過。衣衫、散亂的長髮都在獵獵急抖,雲層像白色的長河從捨身崖下流移向東,偶爾一處稀薄,像隔著深水透見水藻蕩動那樣的感覺,遙瞰滿山的松林和雜樹搖動。傳來陣陣河嘯一樣的松濤聲。站在這樣孤峭得刀切似的懸崖頂端,她覺得世界大得無法想像,漫漫雲湧波濤中突兀的山巒像無數陡峭的礁石直綿延到極目處,自己又像秋風中的一片紅葉,淒涼無奈地飄零凋落……

「我有什麼罪?」她喃喃對著蒼穹說道:「我早就立誓不近男人……孔聖人啊!您……我不敢說您的不是。可您為甚麼這麼不公道?這麼大的世界,怎麼容不下我!」她心中突然一陣空明:「觀音娘娘也是女人。我奔您去給您捧瓶兒……」她嘴角抿了一下似乎在微笑,閉上了眼睛。正要縱身跳下這雲海瀰漫的峽谷,忽然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孩子,慢著,聽我說幾句。」

易瑛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她顫慄了一下,回過頭看時,卻是一位老人撫松而立。老人鶴髮童顏的,相貌奇古,卻是時人裝束,穿著件土黃短褐,脖子上盤著的辮子都雪白了,一雙青布芒鞋滿都是灰塵。她一鼓作氣爬上白雲嶺極峰,身後跟著這樣一位老人,居然毫無覺察!剎那間,她便意識到他是神仙。

「我不是神仙。」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慈祥地笑了笑,走近了她,就近坐在一塊突起的石頭上,說道:「我就在這山裡採樵,讀點書,也練點吐納工夫,常到鎮上賣柴沽酒。活了這把子年紀,沒見過神仙,也不信有神仙。因為如果有神仙,他就應該能見到世人這般樣的苦。如果神仙真有法力神通,他就不該見善不度見苦不救。」

易瑛的淚水突然奪眶而出。老人的話她不全懂。但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麻木的心被撼得蘇醒,而後開始復甦,有了知覺與溫暖。讓淚水靜靜地淌著,望著老人模糊的身影,她淒涼地說道:「我的罪不過是爹媽生我生得俊。我愛乾淨,愛清靜,這世道為甚麼不能容我?原來還繫念著我可憐的老爹,現在,我該給自己尋一份長長遠遠的清淨了。這世道真髒,髒得連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這是很自然的事。」老人嘆息一聲,「這山上開滿的是山丹花、杜鵑花、野桃花、杏花、梨花開時,也是一坡一坡的。過往的行人都滿不在意的。可是,偶爾草叢中開出一株野牡丹,或是碗大的芍藥,就是任事不懂的村童,或者砍柴的粗漢,也會特意地費力氣,專門為折斷它趴著陡坡過來。你若生在北京王公貴族家,或在南京金粉地,或許另是一番際遇。可你偏偏生在這裡,這裡的水土不養這樣的花。」易瑛咬了咬糯米似的皓齒,望著在雲層中流移的山巒,久久沒言聲。老人道:「你太弱了。想過沒有?假如你是一株折不斷的花,是一株長滿了刺的花,觸一觸就刺得流血,人們還敢不敢傷你?」

易瑛疑惑地望著老人,搖搖頭。

「你不相信?」老人微笑道:「如果你是武藝高強的女刀客、劍俠,誰能傷你?如果你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誰敢冒犯你?」

易瑛仍舊搖頭。

「你不是有一部《萬法祕藏》的麼?」

「您怎麼知道的?」

「有人造謎兒,就有人會猜謎兒。」

易瑛苦笑了一下,說道:「……我看不懂……有幾段看得懂,試試也不靈。沒有用處的……」

「有用。我給你個實證,我可以教你。」老人道,「你看這捨身崖,跳下去的人有沒有活出來的?」

「沒有。」

「你不是來跳的麼?」

「是的。」

「那麼你跳下去!」

易瑛俯身看了看這萬丈深淵,掠過的裊裊雲層下,是五顏六色斑駁的雜木叢林,在山下看去巍峨高大的望夫石峰,從上俯瞰下去,小得像一粒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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