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二十二 嚴父孝子心長語重 風流郡守詠詩判案

比金錤揣猜的還要嚴厲,劉鏞一進北書房便挨了劉統勛劈臉一個耳光,聽到頭一句話是劉統勛的一聲斷喝:「跪下!」

「是!」劉鏞撲通一聲長跪在地,想伸手撫一下發燒的臉頰,舉了舉又垂了下來,規規矩矩磕了頭,說道:「兒子一定做錯了什麼事。請父親責罰!」

劉統勛像是剛會完客,滿屋裡煙蒸霧繞,幾個茶几上的殘杯剩茶也都沒有收拾,顯得有點零亂。摑了劉鏞一掌,劉統勛自己反而顯得有點氣餒,端著個碩大的茶杯一口接一口喝著釅茶,滿面怒容夾著掩飾不了的倦色,半歪在圈椅裡,許久才喘了一口粗氣。說道:「方才接見了南京城門領〔註:四品官員,負責城防軍務。〕,還有幾個蘇州杭州的綠營管帶。下午見的金錤,還有尹元長,傍晚是南京知府、海關、鹽漕兩道。大家異口同聲,誇獎『褲子襠有個毛先兒』算卦拆字響應如神!」

「父親……」劉鏞這才知道挨這一巴掌的來由,又叩了頭,說道:「是您叫兒子扮算命先生的呀!這種身分容易和父親傳遞訊息。您還說,扮什麼要像什麼,扮算命的,此刻就要想著我是個算命的……」他瞟一眼劉統勛,沒敢再說下去。

劉統勛沒有再發怒,咳嗽一聲,粗重地喘息了一陣,起身背抄手繞室徘徊。劉鏞身材高大,跪在地下還和父親齊肩高,幾個月同在一城不能見面,此刻燈下近看父親,竟像蒼老了幾年,連頸下的筋脈上都帶了絲絲皺紋,他囁嚅著張口想說幾句寬慰勸勉的話,又覺無從說起,只怔怔地看著緩緩踱步的父親。

「不錯,我說過這話。」劉統勛的聲音空空洞洞,在寬敞的書房裡發著嗡音,「我說叫你『像』,沒說叫你『是』!」他伸出兩個指頭舉著,「賣弄得名聲太大了,招人眼目,惹來一些不相干的閒是非且不論,你身處險境,匪類們盯準了你,誰能護得你周全?再者,你賣弄這些雜拌學問幹麼?要知道你是堂堂皇皇的兩榜進士,要作儒臣佐助一代令主,落一個『會算命看風水』的考語好不好?」他站住了腳,又道:「你是來破案的,破的是欽定要案,潑天大案,你要想想清楚!」

劉鏞直挺挺跪著聆訓,父親的話一句句雷轟電掣地震撼著他的心。一則以公務,一則以安全,且慮到他的日後前程。除了父親,誰能替他想得如此周全?劉鏞心中一陣酸熱,哽咽著說道:「兒子已經明白,已經知過了!……賣卜認真得過了頭,反而透出假來,兒子忘了中庸,沒有做到恰到好處……」

「你是讀了《六書》《說文》《字觸》這類書,趁著辦差賣卜,想試試這些學術的真偽,不知不覺進了術數家魔道。」劉統勛道:「無論釋道邪教,哪家學術如果毫無靈驗,誰信它呢?又如何能流傳下來?萬法歸一,經世治國還是要堂堂正正的儒道!天上星星哪個不亮?粒米之珠也放光彩,比得上日月之明江河之流?」

「父親訓誨的是……」

劉統勛盯了兒子足有移時,方吐口道:「起來吧!……」覺得心口一陣悸疼,忙取過書架上一小瓶蘇合香酒抿了一口,鬆弛地歪在安樂椅上,一手撫著發燙的腦門,不住地透息嘆氣。劉鏞忙過來,跪在椅後給父親輕輕推拿揉按。

「鏞兒!……」劉統勛半閉著眼,由兒子按摩著,聲音已變得十分柔和,「掇把凳子坐著給我按,你個頭兒高,這麼著太累!……」

「兒子年輕,身子骨兒結實,不妨的。您只管歇著!……」劉鏞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如此蒼老,如此傷感!如此溫存!淚水奪眶而出。說道:「是兒子不孝,惹您生氣了,當得這樣侍候。」

劉統勛搖搖頭,蒼老的聲音舒緩且帶著瘖啞:「打你也為生你的氣,也有些遷怒於你。張廷玉奉旨到南京養病,就便接駕。今日上午我去拜見,他竟整整跟我吹噓了半天自己的勞績……從侍候聖祖一直說到今上……我心急火燎,有多少緊事要辦,還得硬著頭皮聽……」

「他老了,父親不要計較他。」

「我不是計較。」劉統勛看兒子一眼,嘆道,「我是告訴你,七十懸車,我今年整六十了……看樣子未必能享他那長的壽。要真能活到七十,你一定給我提個醒兒,不要學這個張老宰相……」

「哪能呢?父親……您別說這話,兒子聽得心裡刀絞似的!……」

劉統勛苦笑了一下:「也不單為生他的氣,是氣不打一處來啊……叫了鹽道、漕運使來,想問問給高恆、錢度他們押運銅船的是誰,是官道上的還是黑道上的。要是黑道上的,就得想曹寡婦機房帶的那一千多織機工人,是不是與一枝花黨羽有牽連,……誰知話沒說三句,鹽道、漕運兩撥子官兒,窩子狗一般對咬對叫起來——原來三天前,他們在藏春閣吃花酒,為一個婊子爭風打過一架。到我這裡,仍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我氣得發暈,他們越發興起,對著抖落,鹽幫官兒和淨土庵一夥子尼姑明鋪夜蓋姦私,漕幫官員自相雞姦,竟是一窩兔子!酒席上商定換老婆姦宿……我們大清現今真是金玉其表,敗絮其中。這樣的『吏治』還整頓得起麼?」

「兒子也想勸父親一句話。」劉鏞這才真的明白父親發怒的原由,嘆著氣道,「能管著又想管的,就料理一下;順眼不順眼的,自己絕不生氣。民間說唱兒的現今頌您是『包龍圖』。就是包龍圖有十個,一百個,看這樣的吏治,認真起來,都要氣壞了,束手無策的。學一學元長公,那份潔身自好,又活得瀟灑……」「他滯灑個屁!」劉統勛道,「他也一肚皮的無名火,今天頭一次升衙,就拍案大怒,摘了江寧道、江南巡風使和金華知府三個人的頂子,請旨查辦——金華火腿好,他吃出怪味兒來了!」

劉鏞未及說話,竹簾一響,走進尹繼善來,拍手笑道:「好一幅行孝圖!繼善在外聽壁角多時了。你爺們談心,把我牽扯進來——你別動,你有心疾,又太累,就這麼歪著,世兄你只管行孝,我們說話。」

「是元長啊!」劉統勛到底還是坐起身來,這番歇息,他精神看去好多了,命劉鏞給尹繼善沏茶,笑道:「兒子正在勸我學你,我說你屁的個瀟灑,你這曹操就到了。」「金華火腿不好吃,我也睡不著,到你這裡吃清茶來了。」尹繼善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卻是善於調養頤和,眉目轉盼間神采流移,看上去還不到四十歲般的精神爽朗。尹繼善用指頭彈著杯,望著劉鏞微笑:「世兄大約不知道,江寧道、江南巡風觀察使和金華知府,都是我原來使老了的官員。一個人提著條火腿來,為我回任『接風』,收條火腿有什麼?臨走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都用指頭敲,我就動了疑,剖開一看,裡頭是嵌著金丸子寫的個『福』字兒。這東西敢吃麼?吞金自殺呀?」這一來連劉統勛也驚詫,說道:「不是說就是火腿變味兒了麼?當眾喝斥,又摘頂子又說『聽參』,灰溜溜提著東西回去……我還覺得你過分了呢!原來裡面還有文章!」

尹繼善詭譎地一笑,「這就是我與延清公的不同之處了。摘了頂子,過幾天還還他們,叫來訓斥一頓,再安慰幾句,真的是好樣的,我還要抬舉。既能潔身自好,又能教眾人警惕自律,也不太掃他們的臉。我說到底是個一方神聖,不能維護下頭,誰肯實心跟我作事辦差?」

劉鏞聽這番話,心下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這種實學,真比國子監祭酒在大學裡召集諸生,講「孝悌忠信禮義廉恥」說「知恥善莫大焉」、還有什麼「利義不可兼得,吾寧舍利而取義」之類的誆人道理要高明一萬倍。思量著,聽劉統勛苦笑道:「可謂用心良苦!以詐取直,近乎於詭譎不愧於正。可惜我劉統勛性子暴烈,不能東施效顰。鏞兒,聽聽你尹世叔的話可以,也要好好想想,擇其善者取為你用。不要邯鄲學步,他這一套只適用於他尹元長。如今吏治敗壞漶漫,沒有人挺身出來雷厲風行、甘冒矢石的勇者,也是不成的。所以,高國舅、什麼錢度,也許背後還有更大的黑幕,我們爺們努力把它掀翻了,看是怎樣?你給我爭口氣!」說著一嗆,頓時吭吭地咳嗽起來,劉鏞便忙替他捶背,低聲答道:「是。兒子聽命!」

「我是真的服氣你劉延清公。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為潑天大勇。」尹繼善看他父子倆這樣情景,覺得甚是悲壯感人,撼得心裡翻江倒海。竭力抑著自己衝波逆折澎湃激盪的心,尹繼善勉強笑道:「我新回金陵,而且又要到甘陝督辦軍機,不能實地幫辦案子。但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要我怎樣個幫忙法?說吧。」

劉鏞見父親點頭,從容說道:「聖駕八月初九抵達南京,尹大人料是已經知道。據派去臥底的人回報,易瑛似乎沒有謀刺的逆動。但各紅陽教香堂堂主,在太湖船上聚議了三次;我們的細作到不了易瑛跟前,不知道議的什麼事。只聽堂主回來說,『月亮十五不圓十六圓。今年要祭紅陽老祖、無生老母、慈善人天歡喜,大大熱鬧一番』。看樣子,只是想趁皇上南巡,南京、蘇杭、揚州必然熱鬧歡慶,使勁攪鬧一番,把『盛世』繁華的牌子給敗壞了,讓天下人瞧見白蓮教的勢力。元長公沒回來,他們已經知道你復任兩江總督,也有給您點顏色看的意思。」

「哼!」尹繼善陰冷地一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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