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十九 遇舊情勒敏傷隱懷 撫遺孀莽將擲千金

晉財兒帶著勒敏沿上房西階下來,從角門出到驛站後院,被風猛地一撲,立時清醒過來:我這是幹什麼?認親?非親;認友?非友;一個是建牙開府坐鎮湖廣的封疆大吏,一個是窮鄉僻壤館亭驛站的浣衣貧婦。想顯擺自己身分?不是。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是有婦之夫。尋舊情?不是……勒敏立住了腳,他讀《四書》,不知讀了多少遍,還是頭一回領略到聖人說的「必也正名乎」!名不正真的是言不順,事不成,禮樂不興,真的教人「無所措手足」!晉財兒哪裡知道這位顯貴此刻心態?見他站住了,料是自矜身分,因笑道:「這裡樹大風涼,中丞爺就這歇著,我去喚她。」

「不用了,我們是——恩親。」勒敏終於想出了一個「名」,神態頓時自如,笑道:「不能擺官場規矩的,我自去見她——溪邊擰衣服的不就是玉兒麼?——你去吧!」說著,穿過一帶小白楊林子,見那婦人正將洗乾淨的衣裳往籃子裡擺,已是認定了,叫道「玉兒」便快步向前。

玉兒略艱難地直起了腰,與勒敏四目相對,只略一頓,立時就認出了勒敏。她盯了勒敏一眼,似乎帶著似悲似喜的悵惘,但很快就恢復了常態,雙手扶膝一蹲身微笑道:「是勒三爺嘛!我說今早起來眼皮子蹦蹦直跳,昨下晚燒飯劈柴直爆呢!——你還是老樣子,只是鬍子長了,走街上扔繃兒碰上了,你認不出我,我一眼就能認出你來!」勒敏原有些緊揪的心一下子放鬆下來。打量著玉兒,笑道:「你也是老樣子,算起來你比芳卿還大著三歲呢!看上去倒似比她小著五六歲——一根白頭髮也沒有!」玉兒抿了一下鬢角,笑道:「我沒她那麼多心事,也沒她讀的書多……不過,白頭髮也有了的,你站得遠——」她突然覺得失口,臉一紅,雙手手指對搓著不言語了。

勒敏也覺不好意思的,心裡嘆息一聲:如今還能像當年那樣,摘下野菊花兒親手插到她鬢邊麼?但玉兒一見面的明爽清朗已經沖淡了他原來的抑鬱、揪心的思念,已沒了痛楚之心,因一笑說道:「都老了。記得我給你說過《快嘴李翠蓮》,你笑得什麼似的。你脾性一點也沒改。北京我多少朋友你都認得。我也常來常往。你日子過得這樣艱難,該去見見我的。」

「見你好唱《馬前潑水》麼?」玉兒笑啐一口:「莊友恭中狀元,喜歡瘋了,還記得我怎麼罵他的麼?『狀元是什麼東西?』——你也是狀元,我怕見瘋子!」兩人想起昔年那一幕,都不禁失笑,玉兒因問:「你怎麼到這裡來啦!是官場裡遭了瘟,成了倒霉蛋,還是宣麻拜相封侯拜爵,什麼『浮生又得半日閒』的,跑野地裡逛逛寫詩用的?」

勒敏因簡截將自己近況說了,又道:「敦二爺敦三爺幾次說起你,天下重名兒的多,也沒有認真查問,今兒總算見著了。想不到你和芳卿在一處——走,你還沒吃飯吧?前頭已經準備下了,他們等著呢!咱們前頭說話去。」見玉兒還要料理那籃子衣裳,勒敏笑道:「走吧——這些事他們驛站人做去。」玉兒也笑道:「看來你這個狀元還成,神智沒昏迷了。好,我也狐假虎威一回。」

二人錯前錯後廝跟而行,閒話中勒敏才知道玉兒丈夫前年也已傳瘟過世,家裡有十幾畝地,三個兒子頭胎是雙生,還有雪芹的一個兒子叫三毛,加上芳卿,兩家人一起過活。玉兒說得輕鬆,勒敏不算帳也知道她過得難。思量著,已到角門前,幾乎同時,兩個人都住了腳步。他們的心不知怎的都沉鬱下來。

「玉兒,」良久,勒敏仰首望著雲天樹冠,徐徐說道:「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這人!想講就當講,不想講就不當講!怎麼這麼囉皂?」

……

「玉兒。」

「唔。」

「我想大家相與一場,都是緣分。替你算計,你過的不鬆快,我心裡不安,要幫你一把。」

「嗯?嗯……——怎麼個幫法?」

勒敏一笑,說道:「你別這麼看著我,看賊的似的。你們張家嫡祖就是前明江陵老相國。名宦士族,身後自然清高,這一條我勒敏比世人誰都清楚。」他打了個頓,從靴頁子裡抽出那張當千兩的龍頭銀票,介面又道:「但你玉兒也不要太小看了我勒敏。我也是敗了家的滿洲勳貴,折過筋斗的人。這一千兩銀子你啥也甭說,接著。一則為了孩子;二則也為雪芹遺孤遺孀。置點地,覓個長工,也省得你們這樣給人縫窮洗衣裳。我到湖廣當巡撫,不定還要出兵放馬,一個閃失死在外頭——」「青天白日頭紅口白牙的混說一氣!」玉兒一口打斷了他的話。「你這錢要就我自個說,有什麼不敢接的?就再多些,大約你也還不了我們張家的恩!你不過是給幾個錢,安你自己的心罷了。一則我有耕有織,使不著這個;二則接這錢,我倒覺得你成了韓信,我是個漂母——好讓我再幫你成一回名?」

「好啊,好啊!」忽然有人從身後拍手笑著出來,「我們在前頭等著,這裡後花園冒出個韓信漂母私地贈金!」

兩個人回頭一看,卻是敦誠從東廁小解出來。勒敏笑道:「嚇我一跳!我這是——」「別說了,我都聽見了!」敦誠笑嘻嘻說道,「這是美談嘛!玉兒你就爽快接了——我跟二哥、錢度也在幫她們會計呢!我哥倆只帶了三百銀子,又向驛站借了五百,原想著你這張票子的,看來連借條子也不用打了的!」玉兒一笑,也就爽快接了。敦誠道:「前頭那個濟度將軍,混是混,出手不小氣。聽見說『曹夫人落難』,抽了三千兩銀票就去拜會。這會子芳卿還在那裡推辭呢——玉兒,給你錢你就接著,這又不是受贓賄!他們的錢來的容易,你們過活好些,我們和雪芹好一場,活人死人都安心不是?」

三個人說笑回了驛站正院,果然老遠便聽見東耳房裡濟度粗喉嚨大嗓子正在說:「夫人你甭跟咱見外,我雖是個武將,《三國》《水滸》《紅樓》都讀過,讀不懂我就叫師爺講、聽唱兒,上回晉見皇上,皇上聽我讀書哈哈大笑,說我是員『儒將』呢!」勒敏和敦誠相視一笑,同著玉兒一同進屋,果然見桌上放著幾張銀票,還有幾封桑皮紙裹著的銀子,那濟度黑塔似的,坐在椅上還有人來高,搖著扇子得意洋洋地說話:「奉天將軍都羅,他有多少墨水?還笑我『附庸風雅』,我說好意思的,你是附庸市儈!」

「好!這話說的真帶勁!」勒敏鼓掌大笑,「朝野都肯像將軍這樣,盛世文治哪有個不勃興的?濟度——不認的我了!上回在韻松軒——我奏金川的事,你搶著和我說黑龍江,說比我的事急……」濟度指著勒敏「啊」了一聲,大笑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皇上問咱們滿洲老姓,竟都是一個旗的瓜爾佳氏——我說呢,他們方才說勒敏,又說勒中丞,原來是他媽——勒三弟!媽拉巴子的你好!」勒敏也笑回一句:「媽拉巴子的你好!」

於是舉座哄然而笑。錢度因見芳卿和玉兒不慣這場合,坐著沒話說,笑道:「今兒又是一番遇合。我們呢,是雪芹的故交;玉兒又是勒三爺的恩親,濟度大軍門又是雪芹的神交,接濟一點也是大家心意,我看曹家張家嫂子就笑納了吧!」敦誠見芳卿點頭,笑道:「這就對了。濟軍門你大約還不知道,就是那個都羅,上回來京,永忠貝勒請客,尹元長〔註:尹元長,即尹繼善,元長其字。〕、我、二哥,還有元長的幾個清客一處吃酒。都羅說錯了酒令,元長代他圓場,下來謝了元長一千兩銀子呢!」

「這傢伙慣會出我的醜,原來還有這事?」濟度呵呵大笑,端起水咕咚一口,「三爺,跟咱透個底兒!」「你可不能再去跟都羅說。」敦誠也喜這位「儒將」附庸風雅附得豪爽,一本正經逗他,說道:「那天要說帶『紅』字的詩,有的說《紅樓夢》裡的『枉入紅塵若許年』,有的說『幾度夕陽紅』,還有什麼『霜葉紅於二月花』……不防輪到都羅,他手忙腳亂,胡謅『柳絮飛來片片紅』!——誰不知道柳絮是白的?他偏說是紅的!」濟度天生的大嗓門,呵呵笑著拍手:「對!他每見我都說會寫詩,把柳絮說成紅的,就是他的本事!」

敦誠說道:「當時尹元長就坐他身邊,見都笑都羅,他臊得滿臉通紅。元長你們都知道的,最愛附庸風雅的將軍了。就出來替他圓場,說是高江村詩裡的一句。堵了眾人的口,都羅臉上體面心裡感激,下來就送了一千銀子,說是『多謝成全』——他那不過是逢場作戲,你今日此舉,才真稱得上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呢!」濟度最吃奉承,又逞強好勝,被他搔到癢處,高興得滿臉放光,像個小孩子似的跳起身來,端過硯,又拿過紙筆放在大桌子上,撫平了紙,笑道:「三爺,你跟咱好對脾氣!——說句實話,咱肚裡沒多少下水,又不想總聽都羅吹法螺——你給咱把那詩寫出來。有憑有據的,他就不好賴帳!」敦誠拿腔作勢沉吟半晌,才道:「好,就寫給你——你可不能說是我說的!」因援筆濡墨一筆一筆寫去:

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誰憶舊江東?

夕陽返照桃花塢,柳絮飛來片片紅!

眾人看了,異口同聲稱妙。勒敏眼見日仄,玉兒芳卿尚未用飯,幾次舉錶看時辰,濟度均無知覺,因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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