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十五 論國律訥親受誅戮 察隱情睞娘洗冤抑

訥親鎖拿北京,幾位軍機大臣都不知道,乾隆見大家驚異,說道:「這是午膳前得的訊兒,沒來得及知會你們。」他一下子變得神情莊重,眸子裡還帶著一絲迷惘,像要穿透這工字殿一樣望著遠方。不知是對眾人,還是吶吶自語:「文的、武的……都是吏治、賦稅不均、獄訟不平……白日不照之處即有覆盆之暗。不好好理一理……再敗壞下去不得了……」說完便沉默,只用手不住撫摸案上一柄紫玉如意,時而端茶一啜,等著幾個人傳看完奏摺,仍由傅恆雙手呈送上來,才命:「賜座,坐著說差使——朕有言在先,訥親門生故吏極多,你們有的與他共事多年,一條是他到京消息不能洩露,二是秉公議他的罪,定住了他的罪,聽憑你們去盡你們的私交情誼。不然,雖是軍機樞臣,朕亦不能諒解。」

「那就請主子先定訥親的罪。定住了就不再變更。」阿桂見傅恆沉吟,幾次欲言又止,知道他有難言的苦衷,因率先說道,「如今官場,哪裡有洩露不出去的事?朝廷有了一定主張,王法定住了,人情由他做去——這是奴才一點小見識,請主子裁度。」

「雖是權宜之計,不是小見識。」乾隆欣賞地看了看這個新貴,點頭說道:「這樣免了多少麻煩,也不至於為他再起新的波折——就照這個宗旨。傅恆,你和訥親共事最久,政見有合有不合,而且他原來位置還在你之上。這朕都知道,你不要存私意,或有顧慮,秉公參議就是了,是是非非,朕大約還判斷得清楚。」

傅恆心裡一陣感動,離座叩首說道:「聖明燭照,奴才的心難逃聖鑒!訥親在位與奴才共事一主,並無私人成見,只是性情上訥親冷峻寡言,比奴才孤僻些。私交不廣,奴才私地裡想,為樞機臣子,這還是一大長處。此次金川之役,他先是剛愎自用不納善言,戰敗之後又畏罪諱過欺君罔上。喪師辱國已經是罪無可逭,又恐罪行敗露,企圖殺人滅口,倭過於有功將佐。他如此喪心病狂,實實是奴才始料所不及,且大傷主子知人之明。清夜捫心,令人切齒痛恨!若論他的罪,欺君在上,戰敗還在其次,欺心在上,行為敗檢還在其次,他讓國家社稷、朝廷君上顏面掃盡,實是天不覆地不載!」傅恆說得動情,眼中已是迸出淚花,旁坐幾人也都肅然動容。滿殿中靜寂空寥,只聽殿外順廊傳進來簌簌風聲,四面圍屏都在瑟瑟抖動。憑空給殿中增加了幾分驚悸恐怖氣氛。

「但訥親也有不可埋沒的長處。」傅恆平靜了一下自己激越的情緒,皺眉說道:「修永定河北岸堤、建築閘壩,確保京師無水患之災。這件事奴才反對,他對我錯;巡查河南、江南、山東幾省營務是奉旨而行,整頓得方,也不無勞績;順帶勘查海塘河工,修葺補漏,回京查看天津、河間賑災,除貪恤民,雖是大臣本分,也全活不少饑民。在江南整頓塘務、鹽政,建議以湖中涸田貸給無田貧民耕稼……諸如此類不能勝數,平心而論亦不可泯。這是他可恕之一;其二,訥親清廉,無私交關說,不取非分之財。所辦差使都是肥差,萬千銀兩過手,一介不取。如今貪風橫熾,劉統勛到江南查辦,府縣以下無清官,證據斑斑。取其清廉赦其重罪,可以激勉官場風氣;其三,朝廷例有『八議』〔註:據《周禮》,一議親、二議故、三議賢、四議能、五議功、六議貴、七議勤、八議寶。凡入八議者,重罪可以輕罰,輕罰可以原宥。係貴族特權。〕之體。訥親係遏必隆之孫、國家功勳之後,孝昭仁皇太后外孫,可以推『八議』之格從輕發落。」

這是對訥親很公允的批評,確實絲毫不帶成見。說「勞績」說「八議」乾隆也聽得認真,但並不在意,但「清廉」這一條確使乾隆怦然動心。聽完傅恆的話,他微微仰臉望著藻井,沉吟片刻,笑道:「訥親在私邸門口養著巨獒,以防有人關說撞木鐘,人不敢以私事相干,門前絕車馬之跡。雖然有些做作,畢竟清廉二字可許。你方才講,訥親的罪欺君欺心在上。其實喪師辱國,也不是小罪。諸葛武侯可以揮淚斬馬謖,朕為什麼不能誅訥親?」說罷低垂了頭,彷彿不勝太息。良久,抬起頭來,蒼白著臉說道:「說吧,該定什麼刑?」

「顯戮!」岳鍾麒頭一個說道:「臣帶了一輩子兵,打出這樣的仗,不殺主將,就是刑罰不公。往後再有戰事,誰肯激勵用命?」阿桂在旁一躬身,說道:「他罪在辱主辱國,愈是勳貴重臣,愈應該示天下典範,不應引八議之例!清廉是大小臣工本分,整頓吏治,應以誅殺貪婪為主。選清廉模範,也不能選訥親這樣的。這樣的誤國蠹臣,要乾脆俐落地殺掉,反而能對官場糜爛之風有一番振作——奴才就是這個見識!」

紀昀一想事情就犯煙癮,掏出煙鍋子,又忙塞進靴子裡,卻被乾隆一眼看見,說道:「今兒給你破例一次。你抽吧,好在這裡通風,熏不到別人。」紀昀躬身謝了恩,玆吧玆吧抽著了,噴雲吐霧說道:「單論軍法,訥親已經是斬定不赦的了。他還犯了十惡之條,飾敗諱過欺君罔上為『大不敬』;不訥善言於前,落井下石於後又恩將仇報,是為『不道』——這樣的人留著有什麼用?別說萬歲爺,就是臣,也不敢與他打交道——你救他的命,帶他突圍,他在燈下密謀殺你!還有,恕了訥親,張廣泗怎麼辦?張廣泗有野戰功勳,也在八議之列的。」

乾隆原本想到君臣親戚同朝多年,自己在當皇孫時就由訥親伴讀,當皇阿哥時,訥親又在自己門下,辦差十分盡心盡力,真要下刀殺他,畢竟念著這些舊情,存著一點憫恤之心。紀昀的話一矢中的,訥親是個偽君子,恩將仇報的小人,誰敢再與這樣的人共事?乾隆因將最後一絲矜全的心也打滅了,點頭惡狠狠說道:「曉嵐說的是——中山狼!不但無用,而且有害,最要緊的是對不起死在金川的將士!」

至此,訥親身判死罪已成定論。傅恆暗自掂惙,剩下的事是如何周全乾隆的體面了。思索著,再三掂量,說道:「奴才以為……八議還是要引以為例。奴才方才說過,訥親也有他的過人之處,不能一筆抹倒,功過不相抵,他仍是死罪難逃,一是要念及聖祖先帝栽培他的一番苦心,二是要念及皇上平日對他諄諄教誨的恩情,奴才以為訥親原本不壞,壞在他貪功求進,欲圖更邀恩寵。存了這個私意,漸漸敗壞了天良。再者,他私地裡那些齷齪行徑,如果公布天下,實在有失朝廷體面。看光景,訥親不自裁,還在希冀後恩,思之令人越發的厭憎。他當初立過軍令狀的,現在什麼也不必和他理論,就依軍令狀,著令他自盡以謝天下——這是奴才的小見識,請皇上定奪予裁!」說罷就座中向乾隆一躬。

「傅恆說得很中大體。」乾隆立刻聽出了傅恆的弦外之音,但他的「見識」不能與傅恆的「小見識」完全一樣,略一思索,說道:「他是負軍事失敗的罪責,和吏治摘開兩說。他做那麼大官,追究株連起來,要引起新紛爭的。遏必隆公當年何等英雄,有這樣一個敗類孫子,想必也蒙羞含恨於地下——把他祖父的刀封了賜給他,令他自盡,張廣泗即著豐台大營軍前正法。就這樣定了!」

在座的俱是千人遴萬人選,粗管細籮都篩過的頂尖兒人精,傅恆說得雖委婉,繞的只是一個彎子,皇帝任用訥親並無過錯,是訥親自己「變」壞了,辜負了君恩祖德。這樣既打老鼠又不傷花瓶,已是人人聽得心裡欽敬,乾隆這一處置,將納親與文武百官平日往來撕擄清白,更見高出一籌,更是人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當下參差不齊都在座上躬身頌聖。

訥親的罪既定,兆惠和海蘭察的案子也就明朗。劉統勛道:「兆惠和海蘭察戰功卓著,身攜軍餉萬里投主,忠忱之心可對日月。臣等退下去後即著兵刑二部撒去海捕文書。只是兆惠獄中之案、海蘭察德州之案,已經天下知聞,應議處分,伏請皇上聖裁。」

「千里走單騎,這是朕的兩個關羽嘛!」乾隆議決了訥親的案子,似乎輕鬆了些,撫著案上如意,略帶自嘲地一笑,說道:「他們從前隨班接見,朕其實還認不得。著高恆禮送海蘭察進京,朕單獨接見。你們可以告訴這二位,海蘭察與丁娥兒,兆惠和那個何雲兒,由朕來賜婚,朕要成全他們一段美姻緣。」

這有點近乎鼓兒詞摺子戲裡的故事兒了。阿桂倒是滿有興致,紀昀卻覺得這般處置透著欠莊重,因見傅恆微笑不語,劉統勛和岳鍾麒置若罔聞,遂嘆道:「可惜我軍是打了敗仗……兩位將軍是亡命而歸。不然,班師榮歸,天子賜婚,好生熱鬧一番,傳之天下後世,確是一段風流佳話呢!」一語提醒眾人,乾隆不禁一怔,笑道:「紀昀這是在譎諫吶!好,朕聽你的,你們去操辦這些事吧!」

「佃租太重,佃戶業主的人命官司愈來愈多了。」傅恆跟著一笑,轉入議政主題,嘆道:「奴才查看了丁娥兒和何雲兒兩案,一個是主佃不合逃亡躲債,一個是抗租不繳被送入獄。兩個將軍偶然相遇,都是同一類案子,舉天下之大,可想而知。乾隆元年主子就有旨意,『主佃相爭,以凡論處』,佃戶只是租借業主田土耕種,並沒有主奴身分。現在業主拿著佃戶當奴才的,在在皆是,高萬清光天化日之下搶劫民女,即是一例。奴才以為茲事體大,斷不可輕忽,應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