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十四 游新苑太監窺淫祕 揣帝心軍機傳法門

兩日之後內務府同時收到了高恆和劉鏞的密折。其時已值盛暑,乾隆並富察皇后及嬪、御、媵、答應、常在諸有頭臉的宮人都移居暢春園,乾隆仍居澹寧居,軍機處設在乾隆當皇阿哥見人辦事的韻松軒。留守在養心殿的是六宮副都太監高大庸。卜仁被殺,卜義理應是養心殿的總管,卻因王八恥得寵,晉升了這個位置,帶著卜禮卜智卜信等十幾個內侍過園子那邊隨駕侍候,卜義反倒是副總管太監,跟著高大庸,帶著一群沒職分的小蘇拉太監看守空殿,白天灑掃庭除,夜裡守更巡邏,聚賭吃酒什麼的。太監和天下職官,除了沒有蛋這一條,心性卻都無兩樣,既要逍遙富貴,又要媚上邀寵。王八恥不次趨遷爬到第一位,卜義自然心裡不熨貼,但乾隆管制太監是千古第一嚴,無輒獲咎,或打或罰絕不憐恤,作踐起來如同豬狗。卜仁是頭號太監,當庭杖殺,滿宮肅然,是因他名頭大。其實每隔幾天,流水不斷線的都有獲罪被打死的小太監從東華門抬出去,送左家莊燒化了的。

因此不熨貼歸不熨貼,乾隆的事無巨無細,卜義不敢有半點怠忽。見內務府送過來黃匣子,立即備馬,帶了幾個小蘇拉,立即趕往西苑暢春園,在雙閘口萬壽無疆門前下馬。

如今的暢春園大非昔比,其實已經融入規制廣袤龐大的圓明園中,北海子,西海子,飛放泊一帶舊稱西苑,大半都是元、明朝御苑舊址。連同西山、玉泉山,星星散散各處其位。乾隆因國力強盛府庫充盈,原本打算全部拆除,齊整規劃,按萬國冕旒向天朝的宗旨,分別將列國勝境名園全數照搬進來。卻在熱河被禮部尚書尤明堂死死頂住,當面指斥主張修園子的紀昀是「佞臣」,甚至說乾隆「非堯舜之君」。乾隆度量宏容,嘉獎尤明堂敢言直諫。但修園子的事卻沒有死心。只是不再拆建,仍將各處舊園一囊無餘,連成一片,逐年依形就勢增修。原來每年撥銀一千萬兩的旨意撤回,改為四百萬兩。

盡自如此縮減規模,亦是阿房宮、開運河亙古以來罕見的浩大工程。卜義下馬北望,恁般暑熱天氣,看不到頭的是車水馬龍,磚砂石灰沿官道來往絡繹,從長白山拉來的紅松木,雲南貢來的楠木建殿料兒,粗的徑可丈許,至細的也要二人合抱,一堆連一堆,沿海子垛得陵山似的起伏連綿過去。極望北邊,融融炎炎的烈日下,一隊隊民伕,每隊約可三五百人,打著赤膊,用滾木搬運大石料,只用小黃旗擺動著推移,一聲號子聲不聞。卜義料是為了暢春園中皇帝宮眷安靜不敢呼喝,只一笑,將馬韁繩扔給小太監,便進萬壽無疆門。見守門的當值侍衛是巴特爾,卜義因笑道:

「巴軍門,是您老當值?」

「給萬歲爺送黃匣子的?」巴特爾面無表情,一伸手說道:「牌子!」

「巴爺,咱們常見面兒的呀!」

「牌子!」

卜義無可奈何地一笑。巴特爾是乾隆在蒙古那達慕大會上用千里眼和東珠,從科爾沁王爺手裡換來的死罪奴隸。心裡眼裡,除了乾隆任人不認。連紀昀有次忘了帶牌子,也被擋在乾清門外,硬等著派人驗了才放行。卜義過去只是聽說,今兒遭見了才曉得是真的,只好將幾個匣子勉強挪到左懷裡,騰出右手掏出腰牌給巴特爾驗,口中笑道:「爺這份忠心,哪位侍衛也比不了!——您還要升一等侍衛呢!」巴特爾卻聽不出他是誇讚還是譏諷,說道:「皇上的,下午在韻松軒見大臣——你去!」卜義聽他漢話說得古里古怪,想笑又不敢,一躬腰算是行禮,自進了園子。

過了澹寧居,再向西,沿竹林小道逶迤約行半里,出來又穿一帶老檜林子,一片綠得發黑的百年老馬尾松樹,半掩著一片宮闕,便是韻松軒了。匣子雖說不重,園子裡也清涼,卜義還是走得一身熱汗。因見和珅搧著扇子,正指揮幾個書吏抬櫃子,忙趕上去。和珅已是瞧見了,笑道:「方才有旨意,阿桂、劉統勛、傅恆、紀昀還有岳鍾麒,到瀛台〔註:即晚清慈禧太后囚禁光緒皇帝處。〕等候聖駕——您請那邊去吧!」

瀛台,卜義去過,原是暢春園裡的一景。四面環水中間的一個島子,依著島上地勢,建起水閣涼亭,廣植喬木花卉,一座九曲漢玉長橋由岸直通島心工字形正殿。改在那裡會議,自然圖的涼爽。但卜義已走得焦躁,想想還有二里地,因陪笑對和珅道:「給我派兩個人,幫幫忙,路遠沒輕重,抱這幾個匣子,腿都遛直了。」

「這就難為我了。」和珅細細的眉毛微微剔起,下牙上牙稍稍錯著,一臉甜淨的笑容,說道:「這宮裡侍候的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兒,你看看哪個是閒人?」卜義進園子已經窩了火,巴特爾得罪不起,你和珅不過是阿桂一個跟班兒的,也這麼狗眼看人低!心裡發狠,臉上仍笑,說道:「老和沒當官,就和咱鬧官派!統共二里地,蘿蔔就走蔫了麼?幫幫忙兒吧!……」和珅極聰敏的人,早瞧見他不自在,但他自己不得隨到瀛台,心裡也正不是滋味,因笑道:「我不是官,有什麼官派?你下頭沒蘿蔔,上頭蘿蔔沒壞,這園子是禁苑,下頭長著蘿蔔的不能隨意走動……」卜義沒等他說完,掉頭就走了。和珅跟後還揶揄一句:「走好您吶!」

卜義氣得頭都有點發暈,又返回澹寧居,迎頭遇見原來在養心殿侍候茶爐的小太監秦學檜。秦學檜卻與卜義相與得來。聽他攢眉苦臉訴說一路冷遇,不禁笑了,說道:「人還不就那麼回事?是你自己不會想事!皇上現在還沒起駕,你到瀛台,誰接你的匣子?來,我幫你抱匣子,主子在衍祺宮午睡,咱們養性閣那邊等著,主子起駕,你匣子直遞上去,不比在瀛台那塊死等強些,也不用叫王八恥代遞了。」

於是二人廝並而行,卻由澹寧居和東書房夾道北行,繞過窮廬,將到海子邊緣樹中又現出一帶新築的宮牆,由東向西綿連,直到隱沒在濃綠婆娑的竹樹中,牆北錯落有致都是新蓋的宮殿,一律都是門朝南,每隔十步之遙,站著一個善撲營軍校守護,都像大陵墓前石頭翁仲似的一動不動。沿路向西走了三座宮,秦學檜才小聲道:「到了,這就是衍祺宮。」

這一路警蹕肅森,兩個人都沒敢說話。進了宮卜義才透了一口大氣兒,說道:「我的乖乖祖宗爺,這邊比紫禁城還要森嚴呢!走一路我手心裡都捏著一把汗……這宮怎麼造成這種式樣,西洋畫兒裡洋房子似的?」

「這是仿土耳其王宮造的,」秦學檜將他帶到東邊一溜平矮的太監房裡坐下,一邊沏茶,笑道:「方才我們過來的是紅毛國王宮式樣,再往東是葡萄牙式樣。你往西看,那是羅剎國克里姆林和冬宮合樣兒,再往西是丹麥式樣……名目多了,各自都不同,各宮中間都有小門相通,串成一串兒——你從韻松軒過來,韻松軒往南八里地,和這宮對面兒,宮門朝北又一串兒,還是以澹寧居座中央,顯出萬國夷君朝天子的氣勢。宮嬪這只是暫住,真正的後宮在北邊,離這裡十里遠近呢!」卜義聽得眨眼咋舌,齜牙咧嘴說道:「我的佛爺!那得多少錢!」「朝廷嘛!」秦學檜笑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左右我們侍候人的人,管他那閒帳做麼?」他隔窗紗張了張,說道:「不能陪您了,皇上要洗土耳其浴,我管燒火供氣。您就坐這等,要不半個時辰,皇上洗浴出來你就遞匣子。」

卜義也順窗向外看,果見太監卜信打頭,幾個小太監捧著中櫛、朝服朝冠,簇擁著乾隆從西邊月洞門過來,逕往正殿而入。卜義見秦學檜張忙著穿大衣裳,問道:「我能走動走動麼?想看看羅剎國的紫禁城成麼?」「西邊是那拉貴主兒住的,你串串可以。這會子都在睡午覺,她近來沒翻牌子,氣性不好,別招惹了她。」秦學檜說著匆匆去了。卜義直待院中沒人,才挑簾獨自出來。

此時正是未正時牌,驕陽西偏萬里晴空,園外熱得湯鍋一樣,園子裡卻是清涼世界。卜義沿著長滿苔蘚的卵石甬道悠閒散步逶迤向西,只見各種不知名的高大喬木濃綠蒼翠遮天蔽日,甬道兩側都用藤蘿、金銀花、葡萄架、刺玫藤再編起一層屏障,或成花洞,或為籬牆,地下別說曬日頭,連個日影光斑也難得一見。北邊海子那邊吹過來的熱風,被這濃蔭過濾了,也變得清爽宜人,滿園裡樹影搖曳,花草萋萋,只聽得簌簌的枝葉相撞聲和樹間知了此起彼伏的無間長鳴。似乎所有的人都睡沉了。卜義只在「克里姆林」宮前繞了個角兒,想著差事,已覺走得太遠,便往回走,路過東邊迴廊,一個宮女穿著撒花寬褲,赤著膀子端著一盆洗澡水潑了,一轉臉見是卜義,笑道:「是你!」

「蟈蟈兒!」卜義止住了步,叫著那宮女名字,嘻地一笑說道:「洗澡呢麼?屋裡就你一個人?」蟈蟈兒笑道:「你進來就兩個了。」卜義看看四外無人,隔坎肩兒摸了摸她聳起的乳房,說道:「這會子可沒功夫跟你玩兒,我給主子遞黃匣子呢!」

按世上一般人,都以為太監閹割之後便沒了男女之愛,其實不知就裡,他心裡照舊想著自己是個男人,只是做不來房事而已,見了標緻女人,照樣的浮想聯翩,夢寐妄想。自漢至清,宮中穢亂,太監宮女愛欲飢渴,結成乾夫妻名曰「菜戶」,也是宮外不傳之祕。蟈蟈兒便是卜義的「菜戶」。許久不見,此時乍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