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十二 同舟共濟因緣生愛 仗義殺豪血濺街頭

海蘭察歷盡艱難,終於逃到了中原。他是「逃將」,金錤是訥親的親信,要防他暗地追殺,遍天下官府出海捕文書拿他,還得防著賊匪劫道或住了黑店,身上帶著十萬兩銀票,又一文也不敢動。只索當掉佩劍上嵌的幾顆珍珠,包在劍鞘口的一小片金皮,還有母親給他隨身帶的一尊漢玉觀音,總共換了不到十兩小銀角子,知道憑這點錢絕然不夠到北京盤纏。索性就扮了乞丐,一路討飯。由湖北老河口入南陽境,過九里山、分水嶺入洛陽,一路不投宿不住店,白天沿門乞討,或到廟裡撞齋,夜裡鑽草垛,窩土地庵胡亂睡覺,實在犯饞了,就用小銀角子尋個小飯館饕餐一餐,總算逃出了訥親的勢力圈子。算了算,居然只花了一兩二錢銀子,不由心中暗喜。

海蘭察換了一身店伙計衣裳行頭,在洛陽盤桓了三天,終於打定主意走水路。過黃河走山西固然快一點近一點,一來委實走得太累、二來太行山強人出沒,不安全。身上既然錢夠用,坐船自然省力穩便。從黃河到運河交口處,再從運河直抵北京,省了多少擔驚受怕!因就在黃河渡口轉悠,因客船價高,就趁了一艘鹽船——官鹽船隻再沒個水上打劫的,艄公只收了二錢銀子便答應送他到開封。

船很大,但前艙後艙都堆著鹽包,裡邊只有兩個鋪,供兩個艄公輪流歇息。前艙留著一片空地,是艄公造飯的地方,僅可容兩三個人轉側挪動,加添上海蘭察,兩鋪三人輪流睡,倒也將就寬裕。不料船過鄭州花園口,又擠上來四個人,兩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一個年輕少婦還帶著個三四歲的孩子!

這一來就熱鬧了。艄公們把艙裡鹽包挪了又挪,擺了又擺,總算給這五個乘客騰出了地方,用鹽包擺兩排座兒。那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和婦女擠在一邊,這邊海蘭察坐了少婦的錯對面。偏是那小把戲不安生,一會要吃要喝、要撤尿拉屎,又摟著媽媽鬧著要「吃奶」,弄得少婦勸不攏哄不住,艙裡艙外來回張忙,有時惱上來,照屁股「啪啪」幾巴掌,打得那個叫「狗蛋」的嘰哇大哭大叫。老頭們鄉裡人,不在乎,只眯著眼打盹兒,海蘭察一肚皮心事,孩子鬧大人嚷,臉上便帶上陰沉。咬著嘴唇靠著鹽包仰臉不睬人。那少婦見他這般大樣,除了照料孩子,偶爾和兩個老漢搭訕幾句家常,也不理他。

偏是狗蛋兒十分活潑,好像第一次坐船,處處新鮮。媽媽不許他到艙外,他就在鹽包上爬上爬下,一會兒掀開篷布看外頭景緻,指著岸上說:「媽,那山上有座塔!」一會兒又說:「這座廟還不如姥姥家門口那座呢!」又下來在艙板下人腿間鑽,撿起一段炭問:「媽,這是啥子?」少婦只笑著解說:「這是做墨用的細炭,這船運過炭,掉的渣兒……乖乖的,來媽懷裡,地下髒,又沒處洗……」狗蛋兒爬出來,已是變得烏眉灶眼,睜著黑豆一樣的眼看看這個人,又瞧瞧那個人,忽然撲到海蘭察膝上,搖著他膝蓋喊,「爹!爹!——」

他喊出「爹」來,滿船人都先是一楞,兩個老人嘴角肌肉抽了一下,又繃住了,船頭艄公卻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海蘭察一下子直起身子,卻見狗蛋兒一臉稚氣,虎鈴鈴一雙眼望著自己,十分可愛,撫了一下他的總角小橛兒辮,一笑說道:「毛頭小子,認錯人了,我——」

「他不是你爹,不記得你爹死了?」那少婦早羞得臉紅到耳根上,一把拽過狗蛋兒,在他腦門子上頂了一指頭,咬牙說道:「再胡說,丟你外頭黃河裡去!」

這一鬧,滿船人都覺尷尬,海蘭察和少婦更不好意思的,都別轉了臉。一時,船上人俱各無話,只聽得外邊黃河濤聲無休無止的悶嘯和咯吱咯吱單調枯燥的搖櫓聲。但狗蛋兒還是個人事不知的吃屎娃娃,也不懂「丟到黃河裡」是什麼意思,只安生了一刻,就脫開媽媽的手,這次卻是直奔海蘭察,仰著臉又極響亮地喊道:「爹!」

那少婦見眾人又笑,臉上更掛不住,一把拖了兒子過來,狠歹歹點著他鼻子,說道:「死冤孽!丟人現眼不揀地方兒——」她瞟了海蘭察一眼,又道:「他不是你爹!——你爹有那麼大耳朵麼?」但狗蛋兒看來是平日嬌慣到頂兒了,根本不在乎媽媽臉拉得多長,也聽不出話裡惡罵的意思,見眾人都笑,越發起興頭。一個冷不防又跑到海蘭察懷裡,連叫:「爹,爹——就是我爹!」海蘭察生性佻脫,出了名的精明伶俐人,嘴頭兒上從不吃虧的,聽那女人罵自己「耳朵大」,正想著無法遞口兒,遂拍拍狗蛋兒頭,笑道:「孩子,我真不是你爹,聽媽媽話啊——去吧,我也沒你爹那麼嘴長——是吧?」

這一來眾人再遏不住,兩個艄公一個掌櫓一個撐篙,幾乎笑得傢伙脫手,兩個老頭捶胸打背,吭吭地咳著笑。那婦人紫脹了臉,拉過狗蛋兒劈劈啪啪在屁股上揍了幾掌,眼中已是迸出淚花,罵道:「都是平日慣壞你了!越是沒意思的話越說得興頭,越是厚臉皮沒廉恥的人越愛親近——看我不打死你!」那狗蛋兒挨這狠狠幾巴掌,直著嗓子「哇」地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這位大姐,」海蘭察起先還想勸,要笑又笑不出,聽到罵及自己,忍了忍還是憋不住,皺著眉頭道:「憑你良心說,今個這事怨我麼?我怎麼厚臉皮、沒廉恥了?」

「你就是!你幹嘛說我男人嘴長?」

「我耳朵很大麼?——是你先罵人的!」

「你耳朵就是比我死鬼男人大!」

「沒比過。」海蘭察嘻地一笑,「你說大就大,不過我想著你男人耳朵小,嘴自然長些,這才扯得平些——」

「街痞子,無賴!」

兩個老漢見二人吵起來,忙都分說解勸,一個說:「都是出門在外的人,擠在一條船上也是緣分,小孩子無心話頭兒,你們都是大人,計較這些做什麼?下了船又各奔東西了。」年老一點的看樣子讀過點書,說道:「同舟共濟嘛!你這位先生也真是的。她是女人,孤兒寡母的,面子當然要緊,就不能讓一讓?小心著口孽!」他看了一眼少婦說:「——要遭報應的!」好容易地勸住了,那女的仍覺氣恨難當,抱緊了孩子,說道:「沒皮臉天殺的!嚎你娘的什麼喪?睡!」

喧鬧一陣,船上又平靜下來。海蘭察臉上嬉笑,想想自己一個將軍,落到這一步,擠這麼一條船,還受女人的氣,又不知前程吉凶如何,心裡如何平息下這份怒氣?因思量著,在艙板中摳出一根炭條,瞟一眼那婦人,在手心裡畫一筆,再瞟一眼,又畫一筆……

那少婦也是落難之人,到洛陽借錢還債投親不著,一般的滿腹無名。剛和海蘭察鬧這一場,她尚自一肚子五味不和,眼見這個嬉皮笑臉的傢伙看著自己一筆一筆在手心裡畫,登時又氣得渾身亂顫,從孩子身下抽出手來,「啪」的朝海蘭察就是一記清脆的耳光!

船上立時又熱鬧起來,兩個老者驚愕地看著這對年輕人,不知又出了什麼事,艄公也把船定住了,伸頭進艙問道:「你們是怎麼了,沒完了麼?」一個老者也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已經和息了,怎麼憑空伸手就打人——女人家,怎麼這麼潑?」海蘭察血陣裡滾出來的人,哪裡在乎她這一掌,只是尋開心,捂著左頰,仍是似笑不笑,說道:「是呀!方才說我『無賴』,你這不是潑婦麼?」

「你在手心裡畫的什麼?」那少婦戟指指定海蘭察,「——他畫我!」

「我沒畫你!」

「你畫我!」

「我沒畫你!」

「你敢伸出手叫大家看看?」

「我不伸手。手是我自己的,伸不伸由我!」

於是兩個被耨惱得極不耐煩的老人又忙著和解,說了這個勸那個,那女人只是不依。船艄公道:「黃河上行船最講究個祥和平安,你們前世無仇今世無冤,這麼鬧算怎麼回事——你既沒畫她,伸出手給她看看不就結了!」

「我畫的我自己。」海蘭察笑著伸出手掌。眾人一看,竟畫的是個豬頭!海蘭察在眾人笑聲中兀自解說:「——這是你麼?——你看,這豬耳朵多大,嘴多短……」那女人又氣又羞又恨又無話可說,臉色雪白,怔了一會,「嗚」地一聲抱頭大哭,口中含混不清訴說著:「……我好命苦……走一處受一處人欺侮……老天爺你就睜不開眼……」夾著還有些別的話,卻任誰也聽不清楚,眾人不知她為什麼哭得這樣淒惶,不禁面面相覷,都嗔怒地看著海蘭察。

海蘭察這才意識到自己惡作劇過了頭,後頭這一「畫」實在多餘。怔著想了想,對那婦人道:「我是落難人,心裡不痛快,窮開心。傷了大姐你了。我給你陪不是,你別介意了,我真的不是歹人。」那女子含糊不清不知說了句什麼,也就慢慢止住了哭。

這一路水路,兩個人沒有再鬧,卻也沒有說話,直到過了開封,到黃河運河交匯處。兩個老漢接著坐船到清江。海蘭察和那少婦都下了船,各自走路。這裡是黃運交匯處,因黃河水位高,向南向北都是順流。但幾經黃水泛濫,正經碼頭早已東移徐州。開封一帶通運河的其實是通濟渠北口,也都淤得漫漶不堪。真正要坐船,得到開封城東北四里地左右的石牛橋,離著他們下船渡口還有十幾里地沙灘。海蘭察走了一段,已是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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