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十 泣金殿兆惠訴衷腸 修庫書紀昀銜恩命

張若澄、張若渟戰戰兢兢辭退出去,乾隆這才吩咐傅恆和紀昀起身賜座。卻對張太乙道:「蘇北、淮北幾處鬧水災,又有妖人一枝花傳布邪道,聽說已經蔓延到了魯南。和親王薦了你來,說要祈禳法災。朕素來敬天畏命,尊崇孔孟,以儒道治國,百行以孝為先。因太后也有懿旨,凜遵慈命,所以下旨召你來。河南、山東、山西也在鬧著旱災,朕也想聽聽你道家如何解釋,有什麼法術可以消弭災殃?」

「回萬歲爺話。」張太乙直挺挺跪著,一揖到地,奏道:「和親王三次駕臨白雲觀,已將各地災情告知貧道,命貧道推演時氣吉凶。但貧道黃冠末流,焉敢妄推天數,亂言吉凶?按大道金丹內訣,天干陰陽和則吉,不和則凶,如陽干剋陰干為合,如甲克乙,即甲與乙合。陰干剋陽干為宮星,如甲受辛剋,即以辛為宮。陽遇陽剋,陰受陰剋,皆為不合。今歲為金年,太白氣盛,東南木屬青龍之地,金水相生,故東南之地多有水潦災情。加之天盤六星,甲午下臨於三宮,所以白虎猖狂,兵事亦不順利。」

他這一番話,正所謂眾妙之門玄而又玄,除了紀昀,都聽得如墜五里霧中。乾隆聽得懵懂,卻又不願「無知」,便目視紀昀。紀昀因會意,在旁說道:「你解的是赤松子之說,其中天盤六星下臨三宮,說得似是而非。因為你已經知道了金川兵事不利,是順著事去推理的。其實《赤松子》講解得明白,天盤丙加地盤甲子,乃是飛鳥躍穴大吉之象。赤松子曰:『進飛得地,雲龍聚會,君臣燕善,舉動有制。』。這麼明白的話,你竟忘了!主上因天下偶有水旱災饉,正道修德應天順變之外,亦以仁師之心借用佛道之力。你不可妄言國事,否則禍不旋踵!」他學問淹博淵深,口齒又復明白簡捷,連《赤松子》的原文都引用無誤,眾人聽得無不驚訝,連張太乙也賓服無地,向乾隆叩頭道:「紀大人說的極是,小道士學道不精,乞萬歲恕罪!」

「你不是有心干政,朕不計較。」乾隆微笑著,循著紀昀的話意說道:「白雲觀是道教全真流派,以修養真性沖虛空靈、養氣煉真為主,其實與儒學有相通之處。所以朕才用你來祈禳,卜智——你帶張真人去慈寧宮見太后老佛爺,叫他照懿旨辦理就是了。」

「扎!」卜智扯著公鴨嗓答應一聲,帶著張太乙去了。乾隆望著殿外氤氤氳氳的蒸熱之氣,看看兆惠,剛要張口問話,紀昀忽然離座,跪地叩頭道:「萬歲爺,臣……臣想諫主上幾句話……」

「起來還坐著罷。」乾隆皺著眉,起身離炕,穿著青緞涼裡皂靴悠悠踱步,口中徐徐說道:「你要說什麼,朕知道。不該召見這個道士,是麼?」紀昀忙一躬身,說道:「是!臣是想諫說這件事。」乾隆說道:「這個不須諫說,朕再昏,也不會去學前明的嘉靖皇帝。這裡講的是孝道和敬道。老佛爺信這個,要孝;皇后也信,要敬。黃冠緇流譬如阿貓阿狗,母親喜歡。難道不要承色奉笑?皇后有這心障,她為天下之母,朕也不能為這小事教她委屈了心。」

紀昀聽得肅然起敬,說道:「皇上這話臣聽了如清風洗心!自宋以來,理學家自以為獨得天地之正,不合他們心的就指為異端。講的『存天理,去人慾』滿口『義理性命』。問他什麼是真忠真孝真誠真敬,他就茫然。全然不知人情即是天理,存在孔孟大道之中只是說的『忠恕』根本之理。」

「這說的透徹了。程朱理學的病根就是不講恕道,也不誠,弄出許多偽君子來蠢國害政!」乾隆臉上帶著冷冷的微笑,幽幽地說道:「先帝爺手裡的李紱,人家給他送禮,他臉似冷霜趕走人家。人家走了,他又無端拿著家人發火。這個心可問不可問?還有朕手裡一個訥親——」他倏地站住了腳,目光逼視著跪在隔柵旁邊的兆惠。「——家裡養著一條惡狗把門拒客防人送禮,他信自己的心還不如那條狗!滿口大話爭著要去金川,打敗仗嚇得拉了滿褲子稀糞,還帶出一群像兆惠這樣的混蛋!」他凶橫地哼了一聲,連侍候在外殿的太監們都腿肚子哆嗦,直想轉筋。

傅恆也是激凌一個寒顫,眼見乾隆滿臉獰笑,忙道:「訥親、海蘭察、兆惠自有應得之罪,主子……您別氣著了……」「生氣?」乾隆一哂,轉步回炕前須彌座上坐了,已是恢復了常態,端起茶盅,用杯蓋撥著茶葉末呷了一口,說道:「朕生訥親的氣,他配?海蘭察是多拉爾忠勇公的孫子,祖父是何等英雄,跟聖祖西征身中十箭不下陣;兆惠的父親佛標,在科布多一戰,身陷重圍,連斬葛爾丹十七將,保著聖祖突圍,不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所以,朕不生他們的氣,只是替他們難過,替他們害臊,只是小看他們!」

這真是刁狠凶橫到了極處的痛斥挖苦,連紀昀和傅恆都覺得像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著心在猛抽,疼得一瑟一索一縮,通身的汗把內衣都濕透了,緊緊黏貼在身上,滿殿裡死寂無聲,靜得像一座空空洞洞的古墓!兆惠戴著枷,上身直挺挺昂著,心裡激越、感奮、委屈、愁苦、憤懣五味俱全,悲淒不能自勝,兩眼早已淚如泉湧,聽完乾隆的話,竟自長號一慟,連枷帶肘磕在金磚地下,號啕大哭道:「主子主子,聽奴才說訴衷情……說完就請死罪……」他心中慘痛幾不欲生,號泣之聲動於腑臟,賽如曠寥空夜中受傷了的狼嚎。王義正捧著一疊奏章從外殿進來,心裡猛地一悸,懷中文書唏哩嘩啦散落一地,王信等太監還有幾個侍候茶水的宮女,俱都駭得手足發抖面色焦黃,紀昀手裡端茶正要喝,手一顫,杯子幾乎脫手。傅恆也是心頭弼弼直跳僵坐如偶,極力按捺著自己的心緒,思量如何收拾君前失禮局面。

乾隆在一剎那間也被他驚得臉色煞白。他自幼生在宮中,綺羅叢中褓傅教養,也曾幾次出京巡視吏情民瘼,見過些悲情悽惶。還從來沒有聽到如此損肝傷肺、驚魂落膽的哭聲。慄慄顫顫搖心動魄許久,乾隆才定住了神,已認定「逃將」二字背後有重大冤抑,口中卻仍舊冷冰冰的,說道:「召你來,自然是要聽你說話。你是武將,帶兵行伍出身。朕即不治你君前失儀的罪,你這是成何模樣!」

兆惠涕泗滂沱,咬牙哽咽抽泣,好久才忍住悲苦,以枷碰地連連頓首,說道:「奴才憋了一肚子話,要對主子傾吐。不覺的就又犯了失儀之罪……那訥親外頭怎麼看都是個謙謙君子,楷悌儒生,誰知他竟是個秦檜,竟是個當今的活張士貴!」想起金川夜戰死保訥親,訥親忘恩負義恩將仇報殺人滅口,又思及與海蘭察千里亡命乞討逃生種種情因,兆惠流著淚,哽著脖子又要放聲兒,只用枷死死抵住,憋得滿臉通紅。

「給他去刑!」乾隆見他悲慟到這分上,一顆心也直往下沉。便命王禮給他開枷去鎖,又問:「曉嵐,張士貴是什麼人?」紀昀卻是個不看小說的,再思量不來。傅恆在旁笑著代答:「這一回主子難煞了紀大學士。張士貴是《白袍將》裡的人物兒,薛仁貴的頂頭上司主將,妨功害賢、忌能妒才的個角兒。曉嵐公不讀這些書的。」紀昀笑道:「主子交我的正經書我還看不完呢,哪裡留心得這些下九流的稗官小說?」

這幾句鬆泛對話,立時緩衝了方才的慘厲悲悽氣氛。兆惠鬆了刑,舒展俯伏又向乾隆行禮謝恩。他是極有條理的人,先從戰前軍務會議之爭說起,又說戰況,訥親、張廣泗既不能料敵,又拒諫摒善剛愎自用,被莎羅奔腰截分斷各個擊破,致有下寨之敗、松崗被困、刷經寺失守、蒙屈受辱,由著莎羅奔擺弄調理。又怎樣聽到訥親和張廣泗預備殺人滅口諉過欺君的密室策劃。二人情急商議脫逃險地,分頭赴京叩閽告狀。種種情事,前因後果急變陡轉一一合若符節,聽得滿殿人目瞪口呆。乾隆心裡一時鬆一時緊,一時悲一時怒,心中的火衝頭脹脈,兩手裡捏得都是冷汗。紀昀緊皺眉頭,只是慨嘆震驚,微微搖頭不已。傅恆卻在用他的話和金錤、金輝、勒敏、李侍堯奏摺信件比照印證,又想著金川的天候地理、莎羅奔用兵方略和應有對策,想得更是深沉……正思量不了,兆惠的陳訴已到尾聲,他兩手十指緊緊摳著金磚縫兒,渾身劇烈顫抖著稽顙叩頭:「……主子,主子!我們不是敗在莎羅奔手裡,實實是敗在兩位主將手裡!莎羅奔能打仗是真的,我們也太無能太窩囊廢物……給主子丟人了……」

「海蘭察呢?他現在哪裡?」許久,乾隆才問道。

兆惠拭淚舒氣,心裡已經暢快了許多,說道:「金輝是訥親私黨,我們怕他追殺。在武昌分手,他走漢水北上進京,因聽說主子南巡,奴才走長江東下南京。到南京又聽說主子御駕還沒到,就到金錤衙門投案,解來北京。自然奴才是要快些。漢水是逆水舟,他現在南陽、洛陽一帶也未可知。」

乾隆沉默良久,問道:「聽說你們還私帶了軍餉?有沒有的?」「有的!」兆惠叩頭道,「松崗大庫朝不保夕,錢留在那裡是資敵。所以我們商量,我帶了五百兩黃金——投案時都繳了總督衙門——他帶了十萬兩銀票。海蘭察比我伶俐十倍,不會出事的。」乾隆聽了,便目視傅恆。

攜帶軍餉,是勒敏在信中寫給傅恆的,前天剛剛收到。但查遍金錤、金輝奏摺,都隻字未提這件事。傅恆心裡一震:金錤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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