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四 孝乾隆承顏鍾粹宮 聰察君聞捷反驚心

傅恆在馬上口說手比,一條一條向劉統勛譬說奏摺諱敗邀功的欺飾之處,如同親歷目睹。聽得劉統勛心裡一陣陣發焦。五月端陽毒日頭,將午時分照得大地一片臘白,暑氣蒸蔚上來,更覺燥熱難當,待到西華門首,兩個人都已前襟後背濕透。一路進大內,命太監請乾隆接見,劉統勛猶自疑信參半,說道:「聽著有理。太危言聳聽了吧?我軍還佔著松崗和下寨呢!」

「大本營都沒了,」傅恆站在石獅子蔭下,仔細理著汗濕了的髮辮,苦笑道:「刷經寺是運糧屯軍最衝要的地方。訥親不是三歲孩子,怎敢輕易棄守?」

……

「看看他寫摺子的紙、墨就知道了。有用這種記帳用的麻紙、臭墨寫報捷摺子的麼?」

「你是說……」

「我說他們敗得一塌糊塗,是倉皇逃到松崗去的,連奏摺本子都沒帶上!」

劉統勛想著官軍大敗,困守松崗的慘景,又想乾隆為籌糧調餉連黜湖廣十二個州縣官,日盼鵲噪夜卜燈花巴望捷報的心情,熱辣辣一片心,傾這麼一桶冰水,該有多麼傷情……想著,自己的心也是一縮,頓了幾下,急跳著要出腔子似的,忙從懷中取出藥酒,對瓶嘴兒喝了一大口,便見卜智一路小跑過來,喘吁吁請安行禮,笑道:「二位爺來得正好!主子在鍾粹宮主子娘娘那呢!豐台花園子貢來蟠桃,這麼大個,紅尖兒繃鮮的帶著綠葉兒——」他嚥了口水「——娘娘說劉統勛當值,叫進去賞用,萬歲爺說,攏共就這麼一簍,叫傅恆也來吧——可可兒的您二位就遞牌子請見……」傅恆不待他再往下嘮叨,向劉統勛一讓,二人便同入永巷。到鍾粹宮垂花門前,又有皇后富察氏的掌宮太監秦媚媚接引進去。

這裡卻又是一番熱鬧。北房皇后正寢丹墀上橫排一溜長幾,分列坐著貴妃鈕祜祿氏、那拉氏、惇妃汪氏、陳氏、惠氏、嫣紅、英英等幾位嬪也自有位置。剩餘答應、常在一應低等媵御十幾人,也都明珠翠璫穿戴齊整,把把頭兒花盆底鞋侍候在廊下,卻是沒有座位。正中一席,中間一張安樂椅,斜坐著鬢髮蒼蒼體態慈祥一位老人家,即是當今太后「老佛爺」了。太后東側一邊坐著富察氏皇后,西側的乾隆皇帝,卻沒有坐,原來正在擊鼓傳花遊戲耍子,乾隆輸了,被罰著唱曲兒。見他二人進來行禮,乾隆擺手示意起身,笑著道:「老佛爺,傅恆和劉統勛進來了,兒子更唱不出來了,饒了我,罰酒一杯如何?」

「你是皇帝,本罰不得的。」太后笑道:「可這是你自定製度,世法平等!既不能唱,說個笑話兒我聽,也是你一片孝心。」

「好,兒子就獻醜了。」乾隆仰臉想了想,「前明年間內宦專權,有個小太監新得用,奉旨出去採辦。他在外省名聲不大,官員們都不來趨奉,臨回京前作了一首詩。嗯——這樣寫的——」他頓了一下,唸道:

地動山搖奉旨來,

文武百官不理咱。

有朝一日回京去,

人生何處不相逢!

太后聽了,問道:「這是什麼詩?」「是啊,」乾隆說道:「回京有人奉承說『真好詩!』他謙遜說『算不上太好——押韻而已!』」劉統勛和傅恆鵠立東廊下,聽乾隆的笑話,起初也罷了,愈想愈耐不住,都縮著脖子背臉笑得打顫。餘下嬪妃,也是有的笑不可遏,有的嚼不出味來,陪著呆笑。太后道:「我老了,懶得動心思,這笑話兒太深,再換一個說說!」

「是!」乾隆陪笑道,「說三個活死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這一說太后便笑,說道:「我就耐煩聽這樣的!」乾隆忙雙手舉杯奉上,「這就是兒子的虔心到了,母親飲一小口!」

太后呷一小口,指著傅恆和劉統勛道:「別叫他們乾站著,桃子一人賞兩個,再取點點心果子,樂一會子再說話辦事去!」站在富察氏身後的宮女睞娘忙答應著,吩咐小蘇拉太監張羅。

「——三個活死人住店打通鋪。張三覺得腿癢,就拚命撓,撓得指甲上血乎乎的,仍舊不解癢……」乾隆接著說道,「撓到天明,才看見撓的不是自己的腿,李四一條腿被撓得血淋淋的,還在呼呼大睡……」他沒說完,太后已笑得前俯後仰,手裡瓜子兒撒了一地,咳嗽著問,「那王二麻子呢?」乾隆道:「王二麻子半夜尿憋得起來解手,偏那夜下雨,房檐往下滴水,他就以為沒尿完,一直站到天明……」

眾人一發鬨堂,東倒西歪地都笑倒了,傅恆心裡惦著事,跟著笑一陣,偷眼看劉統勛,恰劉統勛目光也閃過來,只一對眼,彼此明白,傅恆因睞娘是自己府裡薦來的,如今在鍾粹宮是最得用的,便笑著給睞娘遞眼色。偏被太后一眼看見,指著傅恆笑道:「你兩個嘀咕什麼,又擠眉弄眼的?罰說笑話兒,一人一個——然後跟你們主子辦正經事去!」乾隆笑道:「統勛是咱們大清的包孝肅,說笑話兒太難為他了,不如罰他大口吃了兩個桃子。您看——賞他的東西,恭謹得一點一點咬著進,這不也是雅罰?——傅恆說一個吧!」

乾隆說罷,安頓坐了下去,見劉統勛雖略吃得快了點,仍是不肯放肆張口,想說句什麼,又嚥了回去。睞娘遞茶過來,小聲在乾隆耳邊說道:「萬歲爺,兩位大人像是有要緊事,主子娘娘說教奴才稟知了……」此刻天時正熱,睞娘薄紗單褂,體氣幽香若馥似麝,說話吹氣如蘭,乾隆不禁心裡一蕩,咳了一聲定住神,聽傅恆說笑。

「奴才也不大會說笑話兒。今兒老佛爺、主子、主子娘娘歡喜,當得巴結承歡。」傅恆笑道:「康熙朝名相索額圖,其實是個怕老婆的——」見眾人都笑,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他在南書房當值,天天要進去見康熙爺。偏這一天午覺起來,不知為什麼事兩口子犯生分,夫人使雞毛撢子趕得相國爺走投無路,就鑽了床底下去。夫人兀自探著身子打,一邊打一邊問:

『你個狗娘養的,出來不出來!』

『老母狗』,索相說,『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出來就不出來!』

『你出來!』

『我不出來!』

內廷裡還在等著索相去理事,到未末時牌還不見他來,高士奇便知他在家又『出事』了,命人去喚,『就說得去見主子呢!』那人飛騎趕到索府,見家人都捂嘴葫蘆笑,隔窗兒就喊『索相,別誤了見主子!』」

傅恆說到這裡,滿院人已都笑得控背躬腰,太后捂著胸口問道:「他敢情是出來沒有?」

「說話間索額圖已經出來。」傅恆正容說道,「一頭一臉都是灰……拍打著出滴水檐下,梗著脖子一路下階,一頭恨恨說:『哼!鴟囂麼?有萬歲爺給我作主,我怕誰?』」

在眾人大笑聲中,乾隆起身,帶著傅恆、劉統勛出了鍾粹宮。乾隆兀立在垂花門前,雙眉壓得低低的,眼睛適應著被陽光映得刺目的永巷。心裡只是思量,覺得一陣陣發煩:整整一個冬天,長江以北的山東、山西、直隸幾乎沒有一場透雨、一場大雪,許多地方旱得寸草不生。入春以來卻又黃水泛濫,豫東到淮南淮北決潰,沖得一塌糊塗,蕪湖一帶盡成澤國,連清江的河漕督署衙門都泡進水裡。甘陝倒是一冬好大雪,但去秋歉收,家無隔宿糧的窮民百姓嗷嗷待哺。四面八方的饑民背井離鄉扶老攜幼,湧入湖廣和江南趁食,弄得兩江總督金錤和湖廣巡撫哈攀龍三日一折叫苦不迭。派戶部尚書鄂善去江南賑濟,回奏說蘇北、南京已經傳瘟,有的地方義倉形同虛設,沒有銀子、糧食、藥物,饑民嘯聚,邪教乘勢傳教「將有不堪深言之事」。因此乾隆拜天壇祈年歲成,回宮又請太后去鍾粹宮佛堂隨喜,原是一腔心事疏散疏散的意思。擊鼓傳花,也為的有一份「解穢」心腸……

「萬歲爺!」守在垂花門前的隨行侍衛巴特爾見乾隆出神,上前一躬身說道:「外頭的太陽——毒的!身子骨——要緊的!」

巴特爾是乾隆秋獮木蘭,用一塊奇秀琥珀向科爾沁王換來的蒙古有罪奴隸〔註:見拙作《乾隆皇帝.夕照空山》。〕,憨直悍勇誠忠不二,由馬僮改為三等侍衛,又進二等,還不到二十歲。他的漢話還說不好,艱澀僵硬地這麼兩句也很吃力,乾隆不禁一笑說道:「太陽『毒的』麼?到承乾宮去,那裡『涼的』!——叫養心殿王恥送過大衣裳,朕該更衣了。」說罷也不叫乘輿,逕自下階,沿永巷向北,繞坤寧殿後踅往東,路南朝北第一座殿,便是承乾宮了。

這裡已是「東宮」,歷朝天子都不輕易在這裡接見大臣的,乾隆七年之後,夏秋時卻常常啟用。劉統勛還是第一次來,覺得滿新鮮。也不曉得為什麼特特選這裡召見說話,傅恆卻知道,這座宮裡有乾隆一段化解不開的情結,住的又是不久才從圓明園遷入宮裡的兩個愛妃——嫣紅和英英……他偷偷地一笑,忙又仰起臉,裝做什麼也沒想,隨乾隆趨步而入。

這座宮果然是涼快,因為坐南朝北,陽光和熱風都透不進來,北邊的殿宇都很低,又臨著御花園,紫禁城北海子那邊帶著濕氣的涼風敞然而入,撲懷迎面。從焦熱的太陽地乍進來,幾個人都是心目一爽。嫣紅和英英都去了鍾粹宮太后那裡,宮裡留著的太監宮女見他們一行進來,「呼」地跪下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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