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二 計無成算兵陷泥淖 批亢搗虛莎帥逞豪

清兵費盡全力,調集兩萬人馬用了將近四天。在松崗集結一天,飽餐戰飯,馬光祖率五千人向下寨西北運動,堵住通往甘孜道路,蔡英率八千人湔草地,截斷大金川和下寨聯絡,還擊來援之敵。訥親親率七千餘名中軍正面攻擊。三門無敵大將軍炮對著土寨門不住地轟擊了半個時辰,炸得城門成了一片廢墟,方才舉紅旗命兵士衝擊。

訥親不禁大喜,當即揮令廖化清帶兩千名軍士從城門缺口進擊。可煞作怪的是,大炮轟擊時城中毫無動靜,一待兵士攻擊,雉堞上立刻旗幟招展,中間還掛著「大清金川宣慰使莎」的大帥旗,無數藏兵手持弓箭機駑,射得飛蝗激雨一般。廖化清也真是悍勇,甩掉了甲冑打了赤膊,一手舉盾,一手提大寬邊刀,大呼:「哪個婊子養的敢退一步,老子犧牲了他狗日的!」喝令「快衝」!幾千人鬥志愈昂,大發一聲喊「殺呀」!領頭的二百多人便衝進城門缺口,城周的一千多人冒著箭雨,人力架起木梯,揮刀登梯而上。

眼見就要得手,突然城上「砰砰啪啪」,到處響起火槍聲,已經攻上城的幾十個兵猝不及防,被守城藏兵刀劈斧剁,卸得一塊一塊扔下來。攻城的清兵被霰彈打得哭爹叫娘,退潮的水一樣狼奔豕突回營。廖化清呼喝不禁,正要揮刀殺人,一團黑霧一樣的霰彈打來,左胸左臂被鳥銃打得蜂窩一般,他大叫一聲「奶奶的!」忽通一聲倒在泥水裡。與此同時,攻進城裡的一二百人也發出一片聲呼救,只有一二十個兵士帶箭逃回本營,喘吁吁向訥親報說:「訥訥訥——相!城門裡布的都是泥潭,弟兄們都陷進去了——快想辦法,快,快救!」說著說著,呼救聲也就沒了,只留下一片可怖的寂靜。

「今天收兵,明日再說!」訥親驀地一陣心悸,出了一身冷汗,強捺著驚慌命道:「受傷的兵連夜送回刷經寺,廖化清也送回去,如果傷勢重,就送成都!」因見海蘭察和兆惠都蹲在濕漉的草地上察看廖化清的傷勢,訥親心裡突然泛上一股厭憎之情,因命:「廖化清受傷,所部兵丁由你兩個帶!」說罷回頭便走。

兆惠懷裡抱著奄奄一息的廖化清,海蘭察端著一碗鹽水,用生白布揩拭著傷口上的血污泥漬,廖化清暈迷中口中兀自喃喃譫語:「先人板板的……這仗怎麼弄的?訥相,得換個打法……」兩個人都正悽惶,見訥親看都不看廖化清一眼拔腳就走,心中都是大怒!兆惠頰上肌肉急速抽搐了幾下,沒吱聲。海蘭察咬著牙罵道:「日他血疙瘩奶奶!騾子病了主人還要看看呢!」

「海蘭察你說什麼?」

正走路的訥親聽見海蘭察罵娘,卻不甚清楚,止步回頭問道。海蘭察梗著脖子道:「我說日他血疙瘩奶奶的——」他突然覺得兆惠在腿上捅了一指,改口接著道,「——我們非要從城門打麼?」他已換了一副無可奈何的苦笑臉。

「晚上再議!」訥親情知他說假話,卻也無可發作,答了一句,掉轉頭便去了。兆惠小聲道:「他盯上我們兩個了,起了報復心,小心著點……」海蘭察「呸」地唾了一口,說道:「以後的事誰料得定?現在他還得用我們!」

※※※

夜幕降臨了。月亮像半個被撕開的燒餅,在緩緩移動的雲層中半隱半現,把大草地映得一片蒼暗,廣袤的穹窿罩著一攤一攤的泥漿潦水,還有略略起伏的草埠一直向遠處無邊的黑暗中延伸去。隨著微風蕩來蕩去微靄似的輕霧,略略帶著腐草爛根的腥臭味。暗雲、月色和輕霧包圍著星星點點亮著燭光的清兵營盤,隨著流蕩的霧,本來就昏暗不明的燭光也若隱若現,很像夏日墳地裡的團團磷火。草地的夜本來就荒寒淒迷,偶爾傳來巡邏打更的鑼聲,伴著的的篤篤的梆聲,反而更顯現它的蒼涼。

在訥親中軍大帳南邊約一里之遙,默默行走著十幾個藏人,一色穿著油乎乎髒兮兮的羊皮袍,被泡脹了的羊皮靴子在泥水中茲咕茲咕地發出古怪的響聲,有時停下來,少頃又便接著走路。

領頭的藏人個頭很高,他的皮袍似乎小了一點,緊繃繃裹在壯得公牛一樣的身軀上,袍子下襬勉強蓋住了膝。藏人多是膚色黑紅,可如此朦朧的月色下,根本看不出來,偶爾一抹月光灑落下來,才模模糊糊能看到他方臉上濃重的眉,略帶平直的鼻子和方闊的嘴。這就是統領大小金川方圓數百里,率領七萬藏民的金川大土司,公然與官軍扯旗對壘的莎羅奔。他身後緊跟著自己的老管家桑措,還有個喇嘛仁錯活佛,都是年過花甲了,步履仍十分健捷。喇嘛身後,還跟著一個嬌小玲瓏的中年婦人,寬大的皮袍套在身上,也顯著不合體。她叫朵雲,自小和莎羅奔青梅竹馬,卻陰差陽錯嫁了莎羅奔的哥哥色勒奔。在一場可怕的決鬥中弟弟殺死了哥哥〔註:見拙作《乾隆皇帝.夕照空山》。〕,她現在是莎羅奔的妻子。此刻她瑟縮在皮袍裡,亦步亦趨地跟在丈夫身後。彷彿有點步履艱難。莎羅奔有些覺得,站住了,用藏語問道:「朵雲,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故扎,」朵雲凝睇著一片連一片的「磷火」,怯怯地說道:「敵人太多了。我……我有點怕!」

莎羅奔走近了她,一雙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雙肩,久久才嘆息一聲,沉重地說道:「惡狼面前,最忌的就是怕,這是老故扎常說的話。」他鬆開了她,對仁錯活佛和一眾衛隊說道,「我們不要再往前走了,就在這裡歇息計議。」

「故扎,」站在身邊的桑措,蒼老地咳一聲,說道:「是不是請夫人帶著孩子離開金川,旺堆那裡可以藏身的。」莎羅奔搖搖頭,說道:「敵人強大,佔了天時,我們要佔地利人和。送走妻子,我就會失去兄弟父老的尊敬。我的妻子兒女要和我一起,打到最後一兵一卒!朵雲,你說對不對?」朵雲單手護胸垂下了頭,她的聲音多少有點發顫,「是的!我的故扎。你這話我已經告訴了我們的兩隻小鷹。」說完,便背轉臉拭淚。

莎羅奔望著大片相連的清營,覺得自己的眼淚就要湧了出來,忙收攝心神,口氣變得斬釘截鐵:「我們沒有別的出路,只有集中我們的全部兵力,打敗迎頭這個訥親。他們攻下寨,其實是想在大金川久佔,然後調南路和西路的官軍攻取刮耳崖和小金川,逼我們東逃或者在這幾百里包圍圈中鑽山林流亡。我原來聽探報,南路和西路都向小金川推進,真是十分擔心。要知道,他們的總兵力比我們全族人口還要多出三分之一呀……」「故扎!」仁錯活佛手捻法珠,沉吟著說道:「達賴喇嘛來信,說清兵勢大難敵,我們可以舉族遷到藏地,他劃五百里草場給我們。」

「不行。」莎羅奔說道,「敵人沒有我們熟悉道路,從金川逃出去是不難的。但要繞乾寧山,再翻夾金山,要攻取上上瞻對,再走幾千里山路,一路上是多大的傷耗?青海到拉薩的道路比我們還要近,崗乾巴部落遷到西藏,八萬人只有四千人活出來,這和全族拚死一戰有什麼分別?」見大家沉默,莎羅奔果決地說道:「逃亡一計絕不可行。投降,自己捆了自己,屈辱地到他大營裡乞求活命,這是乾隆博格達所要的。那即使活著,也像死——不,比死了還要難受——不但我們自己,連我們的子孫也要蒙羞忍垢!還是我在小金川戰前的話,只有一個『打』字,打贏了再言和!」

正說著,聽見遠處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漸近來,叭嘰叭嘰地,似乎有人在泥地裡快跑。眾人回頭驚覺地看著,直到跟前才看清,是專管傳信的小奴隸嘎巴。嘎巴一路快跑,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久才定住神,報說:「大故扎莎帥,活佛!小金川那邊來信,說漢狗子們的兵開到丹巴和黑卡就駐紮了下來,在那裡築木寨。還有,三段地的兩千兵開到黃河口,已經扎了營盤,不知為什麼又向刷經寺開去。」說完,向莎羅奔和眾人躬身一禮,踅轉身跑步又去了。

「主人,」桑措老管家在旁說道:「這樣看來,我們應該回小金川。把下寨和大金川燒掉,留給這裡的清兵。先打他的西路,繳獲些糧食。再和北路軍在金川周旋。我們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都在餓肚子……」仁錯卻道:「這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下寨和大金川落入訥親手中,全局就亂了。即使打下丹巴,也還是個逃亡。調我們全軍,在這裡就和訥親決一死戰。打爛了蛇頭,蛇身子好辦。」

莎羅奔一直在靜靜地聽,他眯縫著眼,瞳仁幽幽閃爍著,忽然一個念頭湧上心來,仰頭哈哈大笑。眾人都被他笑得一楞,朵雲正要問,莎羅奔笑指刷經寺,說道:「西路軍南路軍移防逼近,真的是嚇了我一跳,三路齊進金川地,雖然笨,但我們勢單力薄,確實無法應付。這個訥親,我看比慶復一點也不高明。他的兵力都在這裡了,刷經寺到松崗一路還在運糧,也要護糧的軍隊。他是笨人下棋,死不顧家啊!」說著,轉身對一個隨從頭目吩咐:「你現在就去,傳令下寨我們的守軍,四更天之前全部撤到這邊的潦清寨。大金川的七千藏兵也撤出來,到潦清四千、羅渭寨三千。我要——」他獰笑一聲,「抄斷他的糧道,包圍刷經寺,看他是回救不回?」

眾人聽了個個喜顏悅色。仁錯笑道:「莎帥這著棋走得狠!訥親敢傾力來攻下寨,是料著潦清和羅渭到刷經寺都是泥漿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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