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四十 乾隆帝喪子慰中宮 曹雪芹淚盡歸離恨

北京的天冷極了,頭場雪下過就起了凍,堆積在街兩邊的雪,中午只化一會兒,過晚就又凍成深褐色的凸凹不平的冰路,上面印滿了人的腳印和馬驢騾蹄子印跡,雪水將凝未凝時軋過的車輪溝兒,也都在夜風中被凍得硬如堅石,走起來難極。

錢度接連得到敦敏、敦誠兩封信,請他到張家灣去看看曹雪芹,都沒有動身,一來是道遠難走;二來他現已是部院大臣,內廷有人正考究「曹霑是不是曹雪芹」,還放出風聲說「《紅樓夢》是淫書邪詞」,此刻見曹雪芹自覺有些不便。他心裡其實最惦記的還是曹鴇兒帶著他的兒子,北京傳痘兒,江南傳不傳?曹氏到底和易瑛一案沾包兒沒有?得想個法子弄過孩子,甩掉這個老鴇子。這些糟閒事整日縈繞在心頭,連部裡差使也都在敷衍了事。到十月初七,他才從刑部讞獄司黃堂官處見到江浙兩省清剿一枝花會匪名單,各地香堂堂主、執法長老、護教韋陀、金剛徒弟,共是一千零四十人,遵劉統勛、尹繼善憲命,只扣留堂主、韋陀和長老二百四十六名拘押在監,其餘一概取保省釋,細看時,連取保的人犯中也沒有曹鴇兒,這才放心舒了一口氣。黃司堂是個老京官,和錢度極熟,開玩笑說:「老衡別是和易瑛、雷劍她們沾惹過什麼?放心,要緊的一個也沒捉到,捉到的都是不要緊的。老劉、小尹聖眷那麼好,都受了處分呢!不過這回一枝花算攤子坍到底兒了,覆巢之下無完卵,劉延清不是無能之輩,你要和她『那個』過,趁早趕緊去舉發!」錢度笑道:「別扯你爹的老蛋了,我還有事——改日再嘮!」說罷便回衙門。卻見傅恆府裡的小王頭進來,錢度怔了一下,說道:「你不是跟六爺在承德麼?六爺回來了?」

「傅相沒回來,」小王頭本來極隨和的人,被傅恆軍法治府,練得舉手投足莊重俐落,一本正經把一封信雙手遞給錢度,說道:「這是相爺給你的信,請給我寫個回執。我是回京給夫人帶藥的,我家少主子正出忌諱。傅相從蒙古醫生那裡弄的不知什麼寶藥——得,您名字簽在這裡,好,小的告辭!」錢度笑道:「真是傳軍書規矩。連茶錢也不要?康兒既出痘兒,告訴你家主母,明日我過去請安。」小王頭道:「請爺過些時再去,府裡祭著痘神娘娘,連我這在外家人都不許跨進大門檻,我們老爺子親自把門兒呢!」說罷去了。

錢度這才拆閱傅恆的信,除報聖安的話頭,要他撥二十萬石飼料糧押運王爺屯,科爾沁過冬存欄牛羊多於往年一成半,防著餓壞了。又囑他去見見紀昀,把徵借圖書的銀子數目坐實造冊上呈御覽,不要等紀昀來催。還有各地巡撫總督正在舉薦碩儒應博學鴻儒科,車馬轎船川資也要早作準備,定出路途遠近,按里計價,務要夠用,且不能浪支等等,寫了三張紙,都是指令口氣。末了卻問:「見雪芹否?甚念。可代我一往,或資助些銀兩。此等天氣,恐其饑寒也。」錢度猛地想起敦氏昆仲的囑託,倒覺不安起來。立刻出來傳呼備轎,一溜風兒抬著逕往紀昀西直門內私宅。卻又被擋在門外。門子說道:「我們少爺也出痘兒,請大人回步。改日老爺親自謝罪。」錢度不禁目瞪口呆,怔著道:「今年傳痘兒這麼厲害?我有要緊公事要見曉嵐公呢!」

「我沒說清楚,我們老爺並不在家。」門子左右看看,壓低了嗓道:「有密旨,叫老爺去天壇給太子爺祈福,七阿哥(永琮)也出花兒呢!」

「真的!」

「當然是真的!」家人神祕地說道,「萬歲已經從昨日起輟朝。待太子爺花兒發齊了才視政呢。慈寧宮太后老佛爺都去了痘神娘娘廟降香,皇上旨意叫江西龍虎山和北京大佛寺同時作道場,名目兒是為天下病人祛瘟,其實還為的是七爺!皇后娘娘已經請旨,懿旨命釋放輕罪囚犯,連一枝花這樣的大案,都已經停審——您一路過來,北京城家家掛紅布符,懸豬尾,吊螃蟹。在痘神娘娘廟,往功德箱裡塞錢的,頭天起更就得去排隊挨號兒,香灰堆得連香鼎都看不見了!——這是大劫,真的是銅牆鐵壁擋不住,王子、庶民一樣!」這位饒舌的門子說完,居然還又合掌向天,唸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威靈觀世音菩薩!」還要絮叨時,錢度已經去了。

既然連傅恆也來了信,看望曹雪芹的事就不能等閒視之了。錢度便不再回衙,徑乘轎回府,取了二十兩散碎銀子,見箱子裡有從南京帶回的寧綢,也取出一疋,命家人都塞進馬褡子裡,也不叫從人,自己換了便衣,只說了句「天黑趕回來」,便騎著走騾出門向北,趕往張家灣來訪曹雪芹。路過玉皇廟東痘神娘娘廟,錢度在騾上遠遠看,只見人山人海的香客擠擁不動,沿街一里多長,全都是賣金銀紙箔的,香燭黃稜攤子前都圍滿了人,多是城裡城外遠鄉近廓趕來的老婆子婦人,有許願的、有還願的,有愁眉不展的也有眉開眼笑的,嗡嗡嚶嚶人聲傳來,都是念佛念觀音,祛病祈福之聲……手搭涼棚嗟嘆一聲正要趕路,忽然一眼看見芳卿踅著豐大的腳從痘神廟那邊,步履飄忽得像騰雲駕霧,踉踉蹌蹌過來,錢度叫聲:「芳卿嫂子!」忙下了騾子。

「是……是錢老爺啊!」

芳卿不防在這裡還有人叫她,忡怔一下,抬頭見是錢度,問道:「聽您家人說,您去了承德,回來了?」說著便蹲了個福兒。錢度這才看清芳卿臉色又青又白,眼泡兒腮下發淤,彷彿幾天沒睡,又像是哭過,眼瞼下帶著薄暈,目光也有些呆滯,因說:「雪芹在家吧?孩子們還好?我正要去你家呢!」招手叫過一乘轎子,說道:「瞧你身子骨兒這麼單弱,就走著來了?就窮,何至於到這份兒?請上轎,我騎牲口,一道兒走。」

「我們都不會過日子,當家的又沒了差使。」芳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忸怩地看了看那轎子——她委實也是走不動了——說道,「……餘錢都去書坊用了刻書……新搬來張家灣,曹家老族裡上下都得打點,還有左鄰右舍……欠人家的也就不少。今非昔比,真的是窮了……」

「你跑老遠的進城做什麼?借錢麼?」

「我昨個兒就來了……大毛、小毛都出痘兒,透不了皰兒,渾身發熱。我……我來痘娘娘這兒許願……」

錢度一怔:又是患這個!但他已經聽得多了,已不覺意外。只跺腳嘆道:「黃鼠狼單咬——瞎!這個雪芹也是的,也信這個?叫你一個女人跑這遠的路弄這無益的事!」芳卿道:「他不叫我來,我說進城借錢抓藥才出來……」「別說了,」錢度道:「咱們趕緊兒走!」

於是一轎一騾緊著往通州張家灣趕來,錢度只想有四五十里,誰知過了通州一問芳卿,還有二十里,錢度算算,怕天黑前坐轎趕不到,便打發轎子回去,另覓一匹馬自己騎了,把走騾讓芳卿騎,巴巴兒的,總算酉初時牌趕到了張家灣。芳卿下騾用手一指村北道:「錢爺,那就是!」拔腳便走。錢度算了馬腳錢,緊追著過來,只見凍得鏡面一樣的通濟河汊上架著一座小石橋,一帶樺樹林畔,殘雪間孤零零地立著三間草房,門緊閉著,矮低的草檐下開著個黑洞洞的窗戶,是土坯支起的窗櫺,房頂上枯乾的蓑草和乾蒿在風中瑟瑟發抖。雞不鳴、狗不叫一片死寂。驀地,一種不祥預感襲上錢度心頭,看芳卿時,也似乎有了恐怖感,一溜小跑地喊著:「大毛、小毛!」錢度把韁繩扔了,也趕著往裡跑,剛跨進院子,便見芳卿一聲不響,沿著門框溜癱在地上!急趕著進來。錢度也驚呆在當地。

這是怎樣的慘景!冷冰冰三間小茅屋連界牆也沒有,打通著,黝黑如漆、煙燻了的牆上掛著一幅去年的灶王神像,白眼珠子永久不動地凝視著裂著隙縫灌著冷風的四壁,沿北牆放著兩口酸菜缸,缸蓋上老瓷碗扣著剩飯,還有一碗當菜的煮黑豆,從缸裡散發的酸味裡還微帶著一股霉臭味。一張破板床上靠牆癡坐著曹雪芹,鬍鬚滿腮,髮辮蓬亂,木偶樣一動不動,床靠「窗」一頭,並排睡著一大一小兩個毛毛,臉上已經蓋了紙。小腳趾僵硬地挺翹著……火盆裡的炭早已熄滅,除了床頭兩盞悠忽閃動的長明燈,半點煙火氣也沒有,還有一個女人穿著補丁衣服,一言不語在床邊小凳子上坐著,疊紙箔元寶,只抬頭看了看錢度便又埋頭作自己的事。

「雪芹,雪芹!」

錢度活似身在夢中進了一座嚇人的空廟,像是呼喊曹雪芹又像想把自己從夢中喊醒,連喊了幾聲,說道:「我是錢度,錢度,錢老衡!上天,你……你這是怎麼了?」一邊喊,一邊拖著半癱的芳卿到床邊,對那女人道:「這位好心嫂子,是來幫忙的吧?快……想辦法弄點熱開水……這屋裡太冷,活人也受不——」話未說完便止住了,他認了出來,這個衣著襤縷的女人是張玉兒!家住在前門外,當年錢度不知踏過多少次她家門檻,吃豬頭肉,和勒敏、曹雪芹就豬肝下酒。勒敏和玉兒失意分手,錢度還曾有意向她提親……這才過去幾年,各人遭際竟如此懸殊!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又復見面,造化啊,命啊,數啊……怎麼這樣安排法!

「曹哥,這位爺說的是,可不敢這麼苦坐下去。」玉兒站起身,用手支著腰,不勝倦怠地說道:「這是前世裡留下的因緣,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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