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三十八 修大書文網驚眾心 絕奢望癡官染瘋症

乾隆要在熱河過冬,紀昀十月就奉旨回京籌辦《四庫全書》。他一回北京,立即召集禮部、翰林院、都察院、國子監全體閣僚大臣和各司堂官,連著十天會議,說明乾隆「稽古右文」的聖意,佈置徵書籌辦事宜,下令各部除常規例行部務外,所有人員全部到文淵閣分檢圖書,又令奉天故宮、圓明園管事、內務府,速將文溯閣、文源閣和避暑山莊文津閣,將所有圖書原封原裝運往文淵閣,以備輯校。與會除了官員,還有一百餘名致休文臣、京師直隸名流碩儒,所有翰林院的庶吉士、編修也都來「恭予盛事」。紀昀也真不畏煩難,白日主持會議,徵求與會人意見,晚上就在軍機章京房裡寫節略條陳及各種建議,一份上奏乾隆,一份發邸報,一份交謄本處,謄發十八行省所有督撫、提督、將軍。每日只睡一兩個時辰,餓了渴了就著點心到侍衛處吃胙肉,喝點茶就又去辦事。乾隆雖然遠在承德,卻每天都有硃批聖諭給他,都是夜間寫了,用八百里加緊,限午前送到紀昀手中,憑回執繳旨,除了每日送一枝人參過來,還特旨令太醫院派三名御醫輪流在紀昀跟前,有病醫病,無病防病——自有清開國,皇帝待臣子如此優遇聞所未聞,那紀昀越發勤勉,連去東廁解手也是一溜碎步快走,見了熟人也都招手即了。直忙了一個月,各閣圖書匯集,編纂目錄人員,修書館址、校閱謄錄人等的辦差規矩,乃至吃喝拉撒睡諸項事宜無不妥貼,又密密麻麻寫了一份萬言奏摺,親自謄錄著人快送承德。此時,編纂《四庫全書》的事已經成了轟動朝野的事。

「紀昀能辦事,能吃能幹能熬,是文人又體魄強健,十分難得!」乾隆接紀昀摺子。當晚宿在鈕祜祿氏房裡,就著燈細細讀了,用手撫著紙道:「累得走路都打瞌睡,還肯自己謄摺子,字寫得一筆不苟!可見其忠忱之情啊……」鈕祜祿氏給他端來一大盤子哈密瓜,還有一盤子紫微微的葡萄,小心地用羹匙柄挑著瓜瓤,笑道:「那是皇上親自選拔的人才,還錯得了!不過我也聽說他愛吸煙,喜歡作踐人,像個能吃能喝的粗長工。如今主子待見他,聽說見人都不大理睬,主子見他,還要提攜教訓才好……」乾隆正拈了一粒葡萄含在口裡笑著聽,見是這話,立時斂了笑容:「朕該怎樣如何,自有朕的道理,這種事你還插口,不怕處分?紀昀這一個月辦的事,換了別人一年也未必辦下來。他累極了,禮數不周也是自然的。粗長工?那些不會用長工的才嫌長工吃得多呢!山東頭號大業主吳老秀才招長工,第一關就是比吃烙餅,吃不進二斤乾麵烙餅的不收!」

他的話雖不疾言厲色,卻說得鄭重深沉。鈕祜祿氏頓時臉一紅,忙福一福,說道:「我說錯了,那是女人見識。我是個有口無心的人,主子最知道我的,從不敢說政務。主子您得體恤我這沒心眼的——不的下回紀公進宮,我隔簾兒給他蹲身賠不是,成麼?」乾隆知道她生恐自己惱了拔腳去了,聽她說得可憐兮兮,一笑說道:「你上他下,你滿他漢,你女他男,背他說話,賠什麼不是?歷來后妃太監干政,沒個不把政務弄得七顛八倒的,朕要聽你方才的話,給紀昀沒意思,不就錯了?祖宗這個法則,就為防微杜漸——給朕磨墨,朕還要再坐一會兒。」鈕祜祿氏頓時一顆心放下,雙手捧過一方端硯,半側著身子磨墨,乾隆見她怯生生的,也覺可笑,又笑道:「也有能吃不能幹的,我在山東賑災,見過吳老秀才開革的一個長工,一腳能把石滾踢得豎蜻蜓似的立起來,讓他去割麥,還不抵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鈕祜祿氏笑道:「上回省親回娘家,他姨姨家也有一個,是個大飯量兒,人家編了個口訣,說,『大肚漢,大肚漢,能吃不能幹,一頓吃了兩桶飯,挑了二斤半,壓得直出汗』——世界大了,什麼樣人都有呢!」

乾隆聽了咯地一笑,琢磨著這個口訣兒「能吃不能幹……挑了二斤半,壓得直出汗……」漸漸笑得渾身發抖,手中的茶杯也傾得半斜,說道:「這個詞編得有趣!這樣的臣子朕也不要——笑出一身汗來,好輕鬆!」他站起身,兩臂平伸,大大伸展一下,盤膝坐在炕上小卷案前,鈕祜祿氏忙又跪著替他加一盞聚耀燈。在橘黃色明亮而柔和的燈光下,乾隆顯得格外氣定意收,拉過紀昀的奏摺本子,在後邊敬空處寫道:

文人著書立說,各抒所長。或傳聞互異,或記載失實,固所不免,果其略有可觀,原不妨兼收並蓄。即或字義觸礙,如南北史之互相詆毀,此乃前人偏見,與近時無涉,又何必過於畏首畏尾耶?朕辦事光明正大,可以共信於天下,豈有下詔訪求遺籍,顧於書中尋摘瑕疵,罪及藏書之人乎?若此番明切宣諭後。仍似從前畏疑,不肯將所藏書名開報,聽地方官購借,將來或別有破露違礙之處,則是其人有意隱匿收存,其取戾轉不小矣!此批謄清轉張廷玉、鄂爾泰閱,即行明詔頒布天下周知。欽此!

寫完在燈下又瀏覽一遍,滿意地說道:「你這墨不但香,還帶著寶色,字看去就精神多了。紀曉嵐一筆好字,朕不能叫他暗笑了去。」想想,又提筆另拉一張紙,寫道:

諸事既備,爾可稍事休息,至少不可少於三日。恁事都不必去理他。勞乏過度,最易心血短缺失眠,所以要補些。著人賜些當歸與你,雞湯熬好,每晨服用。朕盼下次見爾,仍舊武人氣概,燈下又及——長春居士

從懷中取出一方小璽,鈐上了,交給太監,說道:「叫傅恆過目,立刻發紀昀!」

次日上午辰時,明詔已到紀昀之手。皇帝關懷,情辭懇切,剛上一點乏意的紀昀立時又全無睡意,督著上書房、軍機謄本處的吏員立即發往各省,因思兩江浙閩等處民間圖書最多,又趕著給尹繼善寫信,和著詔旨一同發出,自忙到天色斷黑,大嚼一盤胙肉,喝了一杯釅茶,倒頭便睡,頃刻之間軍機章京房已是鼾聲如雷。

※※※

五日後明發詔諭即到南京,尹繼善當庭拜了黃匣子,打開詔文讀了讀就放在一邊,叫人去請巡撫范時捷、布政使道爾吉過來議事,自己便拆看那信,信寫得不長。前頭報聖安,寒暄數語,後邊切入正題:

茲事浩大,僕惟竭愚公之志耳,兩江江浙人文之地,家有圖書插架琳瑯者不可勝計,散徵民間版籍,正宜借重吾公。公原命赴兩廣之任,今上已有兩番詔諭駁回部議,以資熟手。萬不可存暫任之心,怠忽輕易,則必失聖望。惟徵書一事,查借私藏,或靳矜惜愛,或畏懼後禍,此亦不易強索,惟以善言導之,規以聖意勸其慨借,善本宜購者以金贖,餘皆以印信借據用後壁還。此亦清風俗正人心之大事,弟惟勉命從事,所慮者左右助力者乏人,仰兄留意體察人才,薦之庫館備用,匆匆無任感激。

看罷方折起頁子,即見張秋明甩著步子進來,十分俐落地向尹繼善一躬又一揖,臉色又青又白。一絲笑容也沒有,逕自站在簽押房當央,說道:「司裡差事弄不下去了,請制台主持公道!」

「哦,弄不下去?」尹繼善翻起袖裡子,雙手捧詔書小心翼翼放進匣子,又把信折起塞進袖子,看也不看張秋明一眼,說道:「——所以你又來找我?如今你成了我的一塊臭膏藥了,貼上要尋我的事了?」張秋明冷笑道:「制台是江南王麼!有您撐腰作對,下頭人誰還聽我的?您就要走的人了,橫身兒和我們屬下打彆扭,這何苦呢?再說,一枝花一案,是我臬司衙門主辦,如今下面廳裡的司員都徑直向您匯報。把我這按察使倒撂在一邊,今年刑部的案匯叫我怎麼寫?」

尹繼善看著這位整日纏著尋事的下屬,半晌突然一笑,說道:「你天天來說一枝花,其實當初這案子最早是交給你的,你沒有理嘛!我忙極了,只想告訴你,你沒有一個字說對了!這是總督衙門,所有江浙兩省的軍政、民政、財政、學政、法司,沒有我不能管,沒有我管不到的,你是聽參的人,還是本分一點。曉得一點上下之禮。從明日起,我的戈什哈就要把你攔在儀門外——真奇怪,我怎麼會選了你這麼個人來作臬司,想起來就羞死了!」自從上次當眾齟齬,這個張秋明突然變得瘋了一樣,三天兩頭來纏尹繼善,有時連會都議不成,尹繼善也只是耐著氣兒冷冷打發他回去,今日第一次發作,連一句髒話也沒有。卻字字如刀似劍,若冰若霜,旁邊站的戈什哈都聽得心裡發毛,張秋明也被他激得打個愣兒,說道:

「你——?你不見我?就是張衡臣,他敢說這話?」

「他不敢我敢!我立時要見巡撫,藩司們議事,你請駕吧!」

「我不走!你侮辱士大夫!我要辭職!」

「你就是這一套。我看你少來我這裡,多去瞧瞧郎中,恐怕你有失心瘋病兒。」尹繼善冷笑著起身端茶一啜,拔腳就走,頭也不回說道:「我到西花廳議事,張大人願走好生送,願留好生看茶,不許慢待。他有病!」眾戈什哈一個個繃著臉暗笑,紛紛答應領命。張秋明氣得癲子一樣。口中叫著:「你小尹才有病,你才發瘋!」!一邊向外撲,早已被兩個戈什哈架著拖回來,往椅子上一搡,道:「您大人安分著點,別叫我們作下人的難為!」

此時恰范時捷、道爾吉從儀門進來,後頭還跟著剛從北京趕來的劉統勛、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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