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三十 筵欽差接風黃鶴樓 慢公務反目總督署

訥親六月十九受命出京,親赴前線,經略大小金川戰事。隔一日,在保定便接到廷諭,已向金川張廣泗本部發旨,慶復和張廣泗已被削去所有職爵,即著鎖拿進京交部議罪。再隔兩日,又飛遞廷諭,據兵部核實,慶復攻上下瞻對縱班滾入金川,本人已經認承。金川之戰失機敗績,彼又倡言議和,為張廣泗部將具結指證,本人奏狀供實,以貽誤軍機論斬。因他是勛貴子弟且為世宗信用大臣,「朕不忍顯戮,即著勒令自盡」。訥親一邊催道趲行,一邊心裡不免狐疑:張廣泗——張廣泗呢?怎麼沒有他的處分?但他素來寡言罕語內向深沉,天性裡帶著的嚴威不可近褻,盡自心裡犯嘀咕,身邊扈從如雲、怒馬如龍,無人能知他的心思。

因為他攻略大小金川的規劃是從小金川入手,想由洛宛入川便當,但乾隆的臨行一夕談,使他改變初衷從湖廣取道。乾隆的理由十分充足:「打仗靠什麼,一靠士氣,二靠謀略,三靠糧秣,要和尹繼善先見見面。他現在富足,朝廷不想動戶部的錢糧,軍需由他支應,不見見不好。朕已下旨著尹繼善去武昌接你,你們在黃鶴樓談談,然後去四川,你心裡就有底了。」但這樣一來,就要多走五日路程,在信陽府訥親便下令隨從的三百人馬全部輕裝,快速趕赴武昌,連馬都重新換過。以他軍機大臣兼著大將軍身分,這些都是細事,咨嗟即辦。信陽到武昌快馬半日路程,前頭滾單飛馬流星地往返相報,後邊又是一溜輕騎,待過長江登舟張篷之時,才剛過午時三刻。

訥親一路鞍馬勞頓,一氣不歇從北京趕到這裡。隨著船工悠揚一聲號子,官艦離岸,心緒才安定下來。此時碧空澄澈纖埃不染,浩浩蕩蕩的揚子江在這裡與漢水匯合。更見水闊天寬,萬頃波濤拍岸東去,一群群的沙鷗翔起翔落,放眼一望,龜蛇二山在水色嵐氣中蔚蔚隱現,上流下流浩渺天水之際,或似蟻,或如葉,零零星星的漁船、渡舟隨波逐流蕩動游移。江岸上那座高矗入雲的黃鶴樓也彷彿隨著座艦仄傾搖旋。面對這遼闊江天,訥親就有多少心事也洗滌淨盡,不由吁了一口氣。身邊的師爺柯模祖忽然用手指著對岸碼頭,說道:「東翁,您瞧!那是尹制台他們來接您了!」

「唔。」訥親臉上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我也看見了,正中那個就是,左側那個是湖廣巡撫哈攀龍……好像還有李侍堯,錢度……」

他一一分辨著,大艦已離岸愈來愈近。只見尹繼善吩咐了句什麼,鼓樂聲便大起,八班吹鼓手齊奏《得勝令》,裂石透雲價響起,鞭炮聲密得不分個兒。待到梢公扯著嗓子吆喝一聲官艦靠岸,下錨,搭板橋,訥親正冠彈衣徐徐下岸,又猛聽三聲大炮,撼得堤岸簌簌抖動。尹繼善為首,率領幾十名官員一齊跪下,樂聲、爆竹聲才停下來。尹繼善和哈攀龍齊聲報名迎接:「臣,尹繼善、哈攀龍等謹率湖廣官員恭請聖安!」

「聖躬安!」

訥親南面而立,仰臉答道。旋又換了笑容,俯下身子一手挽起一個,說道:「元長公、攀龍兄別來無恙!元長遠道從南京趕來,不容易!」尹繼善和哈攀龍也忙笑著寒暄,執手說話。哈攀龍沒有受命支應金川差使,只是盡東道主之誼,見官員們已經請過安,便道:「訥相一路風塵辛苦!兄弟在湖北接過幾次欽差了,從沒見過走得這麼快的天使。請——這邊備有水酒,請訥相賞光。」訥親瞥一眼高聳雲天的黃鶴樓,笑道:「兄弟心裡急。繞道湖廣,特為和二位商議籌糧籌餉的事。大家彼此都不生疏,鬧什麼虛文呢?我素來不吃筵席,但今日破例。皇上有旨說在黃鶴樓,我們何妨登樓望江小酌?就在席間說正經差使,也很好。」

哈攀龍原擬訥親在此至少要耽擱三天,聽他話意,下船就上樓,立刻商量軍務,似乎想商量完拔腳便走的模樣,不禁一怔:黃鶴樓那邊遊人如蟻,事前一點預備沒有,怎麼關防?趕走遊人,再打掃,再安席,折騰到什麼時候?……心裡埋怨訥親沒成算,但他是剛剛升任的巡撫,升任又頗得訥親從中幫助,如何敢駁回?見尹繼善笑而不言,忙命戈什哈:「此刻就移席黃鶴樓,快辦!」登時便亂紛紛的,官員們退到遠處搧扇子說閒話,戈什哈又搬來幾把椅子放在江岸大柳樹下,擺桌子、上茶忙個不停。好容易三個人才落座了。訥親說道:「聖上見元長摺子,說你在玄武湖邊修了好大一座書院,進上去的圖我也見了,真是巍峨壯觀。南京人文之地,從此更增顏色了。」

「訥相誇獎了!」尹繼善永遠是一副從容不迫不卑不亢的模樣,身子向後微微一仰,說道:「原來也有個書院,太破爛了,明倫堂都坍了半邊。這些地方,主子將來南巡時一定要看的,原來那模樣也有礙觀瞻,所以就翻修了。」訥親也仰了一下身子,說道:「聽說莫愁湖那邊修了行宮,更是華麗,恐怕要花不少銀子吧?」尹繼善聽他話意,誇自己富,自是想多要軍費,不禁破顏一笑,說道:「那行宮原是康熙爺南巡時修的,萬歲爺有旨意,南巡不住臣工家裡。這一次也是翻修。主子是萬乘之君,自然有規制,這是禮部來人劃定的——至於錢,再多也是官中的,那邊還有個錢度,他知道我的底細。」

訥親聽了點頭,正要說話,一個戈什哈飛奔過來,卻是哈攀龍衙門的,稟說:「有廷諭,是遞給訥相爺的,送到了咱們衙門,叫立刻呈給相爺。」說著雙手捧上。訥親接過,覺得沉甸甸的,小心撕開封口,抽出來看時,是張廣泗的奏摺。又看後邊,卻有乾隆的硃批,便忙站起身來細看。先瀏覽張廣泗的奏摺,是詳述與莎羅奔簽和約的前後經過。「自悔不該聽慶復亂命,有誤軍國,貽辱朝廷,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廣泗惟當伏法自盡以謝天下。」但他畢竟沒自盡,還在佈置軍事,「歸營整訓,靜待訥親至營,交割事畢,勉盡餘心,必伏劍自刎應辜……」不知出自哪位師爺的手筆,寫得字字血、聲聲淚十分感人。乾隆的硃批附在後面,上面寫道:

覽奏曷勝感慨。如此,則張廣泗知過知悔矣!汝本朕得用大將,慶復胡為,當早奏朕知,今日陳言,夫復何及!朕今將汝性命身家交與訥親,彼至軍中由彼斟酌汝之生死。看汝尚敢剛愎傲上否?訥親亦當體諒朕意,當留當誅,惟在爾一念,總之朕要平定金川為第一宗旨。此役再不能勝,君國之羞,臣子之恥大矣,惟當如慶復,置之軍法耳。欽此!

「原來張廣泗是這樣處置。」訥親一陣躊躇,心裡暗嘆一聲,默默將奏摺送回信封中,又坐了回去。哈攀龍一直在怔怔地看著訥親,見尹繼善剔指甲不言不動,便也學這份沉著,看了看黃鶴樓,說道:「那邊預備好了。請二位大人移步。」尹繼善便起身,看看懷錶,笑道:「已經未時出頭了。我曉得這些官,知道這裡有筵,早飯都未必好生吃。他們這會子正饑腸轆轆,比我們還急呢!」說著便笑。

哈攀龍和訥親也都笑。訥親便起身,說道:「叫錢度也到我們桌上。元長,我不是打擂台來的,你給足了糧餉,我就能打贏這一仗。要怠慢了,我可是要行軍法呢!」尹繼善笑道:「卑職曉得——請!」

於是眾人隨這幾位大員逶迤過來,沿著收拾得纖塵皆無的石階拾級登樓。那錢度早已奉命隨了上來。按官場的規矩,上官貴人在第一桌,大官在首席。訥親他們自然而然在最頂一層。尹繼善緊隨訥親,踩著咯吱咯吱作響的木級一層層上著,笑道:「老哈,這樓也該維修一下了,約有一百年沒換樓梯板了吧?你那外頭幾塊唐碑,也該建個碑廊,李白、崔穎的詩碑也露天,像個叫花子似的。這是湖北的臉。該花的地方不能省。」哈攀龍是武官出身,毫不費力地跟在後頭,說道:「已經把錢撥過來了。不知怎麼還不動工,回頭再催催,我把學政叫去說了,由他來管這事。我還加了兩條,一是在上頭修個佛龕,把觀音供起來,保佑這樓別再遭雷擊,二是下頭修個趙子龍廟——沒有當年趙雲保駕,後人哪會想到修這個黃鶴樓?」話未說完,走在頭裡的尹繼善已笑得差點摔倒,錢度在後邊也捧腹大笑,連一臉肅容的訥親也忍俊不禁。尹繼善笑道:「賢大令果然風雅。」

「風雅不敢當,我是附庸風雅。」哈攀龍道,「有人說附庸不好。我說誰不附庸?總比附庸市儈強吧?」

這話又庶幾近道,幾個人又覺姓哈的率性天真,又不好意思笑了。此時已經登至極頂。訥親還是頭一次上這樓,只見約五楹空間,一律紅松鑲板鋪地,隔柵雕柱用的是橡木,雕著蟲魚花鳥雲樹仙人,還有各色道家人物故事,鏤得玲瓏剔透。只是年歲久了,丹漆蒙塵、雕花剝落。由於被無數遊人撫摸,光滑得像塗過一層琥珀。訥親站在欄邊向外眺望了一會,回身說道:「黃鶴樓,我是久仰了。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極目遠眺,揚子江一瀉東去,撩人思緒,憶古追來之心油然而生!這下頭是黃鶴磯吧。不知有沒有當初建樓的碑碣?為什麼建這座樓,你這個湖廣巡撫知不知道——告訴下邊,叫他們開席罷,我們也吃!」

「欽差大人命開宴!」

樓梯口守著的戈什哈立刻傳令下去。這邊不用安席,訥親上席,尹繼善和哈攀龍左右相陪,錢度便取過酒壺一一斟上。哈攀龍笑著敬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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