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二十七 查民風廟會觀風俗 佈教義亂刀誅惡霸

第二日便是五月十三,關聖大帝的誕辰。天剛亮乾隆就起來,叫了紀昀要看廟會。素倫等侍衛早已知皇帝必有此行,連夜商議好了,都扮作看熱鬧的香客暗地跟隨。

此時天剛平明,曉風拂樹、晨炊裊裊,早夏涼爽的夜氣尚未散盡。乾隆和紀昀聯袂步行出城,已見街衢上人流漸密,小車推著胡辣湯鍋子,毛驢馱著瓜果菜蔬,吹糖人兒的,賣油煎餑餑的,趕著驢群上牲口市的……一個個都興沖沖地趕著去廟會佔攤位兒。真正趕會的香客和看熱鬧的還不多。乾隆興致很高,一邊漫步走著,一邊仔細聽著這些小販們說笑對答,漸漸地和身邊同行的一個賣餛飩的女人搭上了話:

「老闆娘,你一個婦道人家趕車走這遠的道兒,豈不太辛苦了?你家當家的呢?」

「嗨,老闆吶!」那女人牛高馬大,嗓門兒也響,十分爽氣,「那死鬼的身板兒還不勝我呢!他起得早,割肉剁了一盤餡兒,剔骨頭時鏇了手指頭,尋郎中包裹去了,順便再買些佐料——我們一家子的力氣活兒都是我的。您瞧,我沒纏過腳,出了名的馬大腳。嘿,得兒,篤!」她抽了那毛驢一鞭子。乾隆看她那雙天足,果真半朝鸞駕似的,踩在地上登登有聲,不禁微笑說道:「我是外地客商。馬大嫂,我們那裡廟會,什麼瓷器吶,綢緞啊,古玩、玉器的都上市。這裡關帝廟會怎麼盡是賣小吃的?」馬大嫂一笑,說道:「客人您就有所不知了,今年大客戶不多,廟會場邊兒擠滿了難民,誰有錢去買那些黃子?」

「噢!」乾隆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又跟著走了幾步,問道:「你這餛飩擔子,一天能有多少生意?養得住家麼?你家一人一年要多少開銷?」

馬大嫂擦一把汗,詫異地看乾隆一眼,笑道:「你不像個生意人,倒像個中了狀元的巡按大人下來私訪的。大買賣人誰管我們這賣餛飩小吃的呢?——一天弄好了能掙三百個乾隆哥兒,五口人吃飯穿衣,能餘個五六十個乾隆哥兒,一年下來,盈餘個二十來吊乾隆哥子,只要沒有災病,對付著總能過——我們那殺千刀當家的還算計著在城邊買點地,覓個長工種菜。我說別做他娘的那種春夢了!——得兒!這死蹄子,熬不爛的老驢皮——你算算,城邊一畝菜地賣到七十多兩,折一百一十多串錢,買兩畝地得四年,還得打井,侍弄園子還得付把式長工的工錢。如今閨女十五了,轉眼就出門,還要接個媳婦,也要用乾隆哥!還是守多大碗兒吃多大飯吧。五十多的人了,還能升發出個石崇、鄧通?我們那口子雖說老蔫兒,不知怎的私地攢了體己,他真的買了一畝,倒把我的興頭也勾起來了!」

「聽得出你男人是個有心計的能幹人,一定能升發的!」乾隆被她一口一個「乾隆哥子」叫得通身舒坦,高興地說道:「沒想到乾隆哥子這麼管用!」「當然!難道你不用乾隆哥子,你是天上掉下來的?」馬大嫂笑得前仰後合,「……起先哪,就是你老倌這想頭,我們都使雍正制錢。乾隆錢個兒大、銅多,黃燦燦明閃閃,有一個就收藏起來,放在枕頭旁筐籮裡給孩子們玩,還能避邪。後來就越來越多,做買賣的都愛要——聽說呀,乾隆爺在北京下聖旨,濟南城裡殺了十幾個收錢鑄銅器的——我說阿彌陀佛!原來乾隆哥子都叫銅匠們化了做茶壺了!——死畜生,怎麼往人家菜擔子上伸嘴?我抽死你這個鱉孫!」說著向驢猛抽一鞭,加快腳步去了。乾隆高興得像個孩子,衝著她的背影叫道:「馬家大嫂,晌午我去吃你的餛飩!」

此時已日上三竿,不知不覺乾隆已隨人流出了城西。平陰雖小,據說是關公辭別曹操千里走單騎經過的地方。廟中有一塊碩大無朋的石頭,從中間一分為二,斷茬平滑得像被快刀切開的豆腐,還有隱隱約約的銘文,人傳是關羽的磨刀石。歷代士大夫縉紳、善男信女就在這聖跡上修起關帝廟。因香火好,愈修愈壯觀。三丈多高的主殿丹堊,掩映在老檜松柏間;左右偏宮亭榭台閣,碑碣畫廊錯雜林立,在陽光下雲蒸霞蔚、蘊蘊茵茵、蔥蔥蘢籠。廟前有一塊空場足有一頃多地,西邊已用竹木搭起戲台。一些生旦淨丑已在上裝,鑼鼓家什碰得叮噹響;十幾個道士指揮著進場的小商小販們在場邊佈攤兒,空場上香客正在湧入,有說書的、打把式變戲法的、走江湖賣膏藥的,東一簇西一簇人團團圍著看。更有拆字算命的,高高掛著太極圖幌子、端坐在木杌子旁給人推八字、看手相,說得唾沫星子四濺。乾隆搖著扇子徐步四處遊走。紀昀心無旁騖在旁邊侍候,要回應乾隆問話,還要左顧右盼觀望風色。素倫等十幾個大小侍衛扮作香客散在四周,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圍在左右,一個個心提到嗓子眼兒上,眼睜得滴溜兒圓,哪敢有半點疏忽?

乾隆在廟外大場中轉遊一遭,又進廟去看,大拜殿、春秋樓亦擠滿了人,香火燒得大銅鼎灼面炙膚,更覺熱得不堪,忙退了出去。又看後院石欄裡供奉的磨刀石,也覺人工痕跡太重,絕非真跡。倒是磨刀石旁一塊玲瓏太湖石渾然天成,引得他注目良久。乾隆一邊出廟,一邊對紀昀道:「這塊石頭比御花園裡的還好。可惜,屈了才了。」紀昀笑道:「這容易,主子瞧得上,就是它的福分,叫人送北京就是了。」乾隆笑道:「天下好東西多著哩,都送北京,我成了何如人?」二人一邊說,一邊出廟,見馬大嫂撇著大腳片子端湯鍋。乾隆轉到左邊,一大群人踮著腳朝裡看,原來有一個說書先兒,在講本朝故事,說的是「劉統勛夜下沙河堡」公案故事。把劉統勛說成個半仙半人的,吳瞎子和黃天霸都刀槍不入。乾隆不禁一笑,回頭看紀昀,也在咧著嘴笑。二人會意,站著聽了好一陣子,聽戲台上鑼鼓響,才離了說書攤兒。乾隆邊走邊道:「劉延清在民間有好的口碑。按他說的就像牛鬼蛇神似的,倏出倏沒,叫他們說得不像個人。」

「裡頭還摻和著李又玠的故事。」紀昀笑道,「《西遊記》就是從話本口碑裡來的,我還見過幾種呢!劉統勛破案破出名兒來了!」

此時人流越來越擁擠。台上銅鑼板鼓敲得十分起勁,在演《關公掛印封金》,台下人擠成了團,麥浪似的湧來湧去,賣糖人的、賣冰糖葫蘆的在人叢中擠著高聲叫賣;踩高蹺的扮演著《三打白骨精》《哪吒鬧海》《目連救母》等節目……一隊未走,一隊又來;穿著破衣爛衫的難民;敞胸露懷的莊稼漢;油頭粉面的鴇兒妓女,還有些村姑穿著大紅大綠的擠在一處,指指點點、你推我揉地說笑。乾隆隨意瀏覽,見如此熱鬧得不堪,轉臉笑道:「太陽曬得頭昏,馬大嫂餛飩攤兒搭有布棚子,那邊人少有風,我已有點肚餓了。我們到她那裡喝餛飩去!」於是又踅向北走。

「哎呀老闆!您真是說話算話,真來吃我的餛飩來了?」馬大嫂眼尖,遠遠見乾隆踱來,一邊給客人端湯,眉開眼笑地大聲迎接,又對棚裡涮碗的一個黑瘦漢子叫道:「我說當家的,手裡的活兒暫放放,恁他娘的沒眼色!那邊桌上抹乾淨了!」她卻也真的俐落,乾隆和紀昀剛落座她已遞過兩把芭蕉扇、兩碗柳葉茶。乾隆剛呷了一口黃澄澄的茶水,她又遞來涼毛巾請他們揩汗。恰好一陣涼風吹來,乾隆一身躁熱頓時驅走了,不禁大聲讚嘆:「好!把你們的餑餑點心盡情端上來,我重賞你!」一時油煎餡餅、蒜拌涼粉、燙麵角子、小餑餑、蔥段甜醬什麼的就擺了一小桌子。那漢子悶聲不響,只是聽女人指派調度,未了馬大嫂親自端兩碗湯過來,笑嘻嘻地道:「爺們先吃著墊墊肚兒。這湯算是我孝敬您的,嚐嚐味兒,餛飩現吃現下,下得早了沒嚼頭!」又衝男人叫:「老闆有重賞,聽見沒有——再打半桶井水來涮毛巾——慢著些走,當心晃散了你那排骨架子!」說得棚裡人都吃吃發笑。

乾隆早起沒吃早點,肚裡空空的,此時,吃得樣樣鮮美,因見紀昀拿捏著不敢放肆吃,便指著煎餅和大蔥笑道:「偶一為之嘛——你嘗嘗!真好吃!」紀昀道:「大蔥蘸醬,我們河北,還有河南人都喜愛吃。這東西雖好,和大蒜一樣,吃過嘴裡有味兒,所以貴人們都忌諱。」乾隆笑道:「此刻我們又不是什麼皇子貴人!」

正說著,外面進來三個漢子,衣著差不多,都是藍市布袍子,袍角掖在腰帶上,敞著胸打著酒呃闖進來,瞪著眼找座兒。馬大嫂慌得忙迎上去,滿臉堆起笑說道:「申家三位爺,您好,歡迎一起兒駕臨啦!地方兒小,客人又多,不比城裡房子寬敞,三位爺得將就點了,這邊桌子潔淨,請到這邊坐!」三人中年長一點的,長著刺蝟一樣的絡腮鬍子,冷笑一聲道:「申龍申虎申豹是洪三爺指定吃這塊地面的,你就這麼待承?」又指著乾隆的桌子笑道:「叫他兩個挪挪,那邊風大!」說著便要過來。素倫就站在棚邊,一見有人要鬧事,使了一個眼風,幾個侍衛不言聲地湊近了棚子。

「這是我們包了的桌子,」紀昀氣得臉色發白,仰臉盯著三個大漢,「包銀二十兩!你怎麼這麼橫?就是不包,我們先來,你們後到,也得有個規矩呀!」馬老闆見狀,早已過來,嘿嘿地笑著勸說:「大爺,您老人家一向體恤我們小本生意的……回頭我給你老人家磕頭、賠罪……」馬大嫂道:「你少囉嗦,爺們不比你有成色!爺們又是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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